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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二四折太阴铸形,帝垣心刀】





一夜缱绻,虽不利休养恢复,但一梦谷中最不缺妙药灵丹,除号称「神锋、续 断、死不知」三绝之一的愈创圣品「无缝天衣」外,固本培元、补中益气的金方不 知凡几。伊黄粱不要钱似地往身上捣鼓,连万载寒玉床、续命紫氤灯之类的奇珍都 用上了,多管齐下,立时见效,美美地睡上了几个时辰。

再睁眼时,已近正午,药庐内熟悉的药气,以及窗棂间飘入的食物气味,让前 几日的搏命奔逃恍如噩梦,半点也不真实。

伊黄粱替自己号过脉,顺手连清创、换药一并做了,对复原的速度颇为满意, 就算聂冥途此际突然现身,鹿死谁手犹未可知,这才起身更衣,正遇着阿傻手捧盛 满菜肴的漆盘,倚门而入。

「……夫人尚未起身,我服侍大夫用膳。」

少年比着手语,彻夜打熬筋骨的疲惫还未自俊脸上褪去,盖因负责大夫起居的 雪贞,罕见地晏起。下半夜阿傻从浴桶起身,回见两人无踪,木台留着一张纸,交 代了准备什么食物,以及「别吵雪贞」四个龙飞凤舞的墨字,却是大夫的手迹。

伊黄粱一瞥盘中,鸡蛋、水煮肉、鲈鱼汤,还有一碗木耳醋溜丝,果然都按了 吩咐。为求复原,须得大量食肉,但盐酱不宜,唯以醋酰相佐;他平日颇重享受, 非为养伤,进食决计不肯如此潦草。

瞥见阿傻腰悬白刃,劲装绑腿,随时能与人厮杀的模样,显是挂心昨夜煞星去 而复来,举箸之前,特意对上少年的视线,蹙眉冷哼:「该干嘛干嘛,别分心了。 那厮肯来最好,以逸待劳,教他把狗命交代在这里!」阿傻点了点头,果然午后不 再佩刀。

「血手白心」伊黄粱名列儒门九通圣,望重武林,开弓自无回头箭,鹿别驾在 谷外静候三日,第四日清晨,天没亮便让人收拾了篷车彩棚,亲领弟子,抬着宝贝 侄儿立于道旁,待岐圣兑现诺言。

伊大夫可不是吃斋的,好整以暇用过午膳,才派人传召,声明「闲人禁入,多 迈进一条腿,直接抬回安葬」;至于进得几人方不算「闲」,传话的乡人一问三不 知,只说大夫话事,不让人多问一句,传的都是原汁原味,没有掺杂拌砾。

鹿别驾面色铁青,身畔一名弟子,直嚷着要人回去问明白,话没说完,便让他 一巴掌扫飞出去。

伊黄粱在药庐里等了会儿,见两人一前一后,抬着担架进来,当先之人身量颀 长,绣金道袍异常华贵,竟是鹿别驾;后头的年轻道人眉目清朗,神情阴鸷,伊大 夫亦不陌生,想起是昨夜那名策动包围的「苏师兄」,他既知晓鹿别驾与侄儿的真 实关系,定是心腹无疑。

两个人,四条腿。答得谨慎。

堂堂天门副掌教,几时做过抬扛行走的脚夫?鹿别驾为救侄儿,顾不了许多, 与苏彦升连人带担架地搁上木台,垂手静立,面色凝重,非是忍受屈辱,只恐大夫 吐出「没治」二字,满怀期待落空。

员外郎似的白胖医者斜乜一眼,信手翻书,冷笑:「不错,能放下架子,不算 太蠢。要我说是单数呢,你待如何?」

一旁苏彦升还未会过意来,蓦听「啪」的一声裂瓷细响,胫骨剧痛难当,踉跄 倚壁、身子发颤,冷汗沁额,左小腿已遭师父以隔空劲震断。鹿别驾眉目不动,淡 然道:「两人三腿,合是单数。」

伊黄粱冷眼瞧着,哼道:「你倒是心硬。」

鹿别驾并无得色,只答:「劳大夫惠施妙手,救我侄儿。」他对苏彦升昨日的 表现甚感嫌恶,奈何随行弟子之中能打的,偏又数不出别个,此际眼都不眨一下, 当是空气一般。

伊黄粱唤人将苏彦升扶出,撕下医经拈成纸阄,一扔角落,扔得碾药的阿傻抬 头,才慢条斯理道:「有人胫骨断了,你给他包扎固定,药材随用。要不能复原如 初,让你陪他瘸一辈子。」阿傻将碾船杵臼等收妥,取几味金创用药,行礼而出。

鹿别驾见药僮小小年纪,唇红齿白,眉目如画,一袭雪白中单,宛若图画中走 出,美不胜收;然目不斜视,举止沉稳,他手下习刀练剑的弟子无数,无一人内敛 到这般境地,不禁暗暗纳罕:

「谷中卧虎藏龙,连一名童子也不简单。」

此说自非无据。除了那名唤「雪贞」、灵心巧慧的罕世尤物,谷内至少还有一 名用刀好手,于当夜厮搏时,劈出令鹿别驾惊艳的两刀,不知是伊黄粱重金聘请的 护卫,抑或也是「病人」?

药庐中终于只剩下两个人,一站一坐,隔案相峙。

伊黄粱将经书往案顶一扔,鹿别驾这才发现整本书破破烂烂,除封皮完好,内 里不知被撕去了多少页,还不是整整齐齐对页撕下,而是东缺一角、西折页半,看 来伊大夫拈纸阄揩鼻涕,指不定连如厕时缺了草纸,都着落在这本书上。

「尽信书不如无书,这是我行医三十年的体会。这种庸医总结的破烂东西,杀 的人搞不好比鹤顶红多。」伊黄粱冷蔑一笑,随口道:「你也出去。要不放心,可 在门外候着,别让我听见就行。」挽起袍袖,露出两条净藕似的白胖膀子,径走向 木台。

鹿别驾略一迟疑,便听他没好气道:「你悟练刀招、思索其中关窍时,身边的 人越多越热闹,效果越好么?我瞧病人,最恨有人打搅,你要不滚蛋,要不把人带 回,趁早入土!」鹿别驾面皮抽搐,终究还是按捺火气,灰溜溜地行出医庐。

这一「瞧」,足足耗去两时辰。

当中伊黄粱不住唤人,打下手的乡人及那名俊秀安静的药僮,不住携入各种器 具、药材等,伴随大夫不耐的怒吼咆哮。直到傍晚时分,忽听他扬声道:「滚进来 罢。」鹿别驾才自阶台起身,推门复入。

「你要想茗茶细点、殷勤招待,趁早死了心。找位子坐,这话得说一会儿,不 会太快结束。」

几案后,伊黄粱腆着肚皮手揉眉心,神情略显疲惫。

鹿别驾一进门便望向台上的鹿彦清,然而除移走担架,衣衫、绷带等,俱与先 前一般无二,实看不出两个多时辰里,伊黄粱到底都折腾了什么,就近拣张竹椅坐 定,冲口问:

「大夫……开始治疗小侄了么?」

「治疗个屁!」伊黄粱出手如电,一把攫起那卷破烂医书,忽又「啪」的一声 扔下,冷笑不止。

看来此书用途极广,除草纸、阄儿、打蚊子,伊大夫还拿来当暗器使。雪贞千 娇百媚,估计舍不得打骂,不知那眉目俊秀的药僮挨过几回?

「你寻名医无数,『没治』二字,怕耳朵都听出茧来了。我粗粗一看,也觉没 得治,故花了点工夫,看看有没发梦的可能。」

鹿别驾心头一揪。「但……雪贞姑娘……」

「你宁可信病人,也不信大夫?」

伊黄粱蛮不在乎,耸肩蔑笑。「难怪尘世中,装神弄鬼的郎中骗子如此猖獗。 你要的不是真相结果,而是听你想听的话,如此用不着针药,我开点润口的甘草行 了。」

鹿别驾面色丕变。

「你……你是说……我、我侄儿……」

「没治。」伊黄粱怡然道:「治病须国手,辨症则未必。多的是治不好病痛的 庸医,但总能辨别是不是绝症。」

啪的一声,鹿别驾右手五指撮紧,光滑的竹椅扶手于掌中爆碎,宛若泥塑,指 缝间迸出竹屑。一霎间,医庐气氛变得极其险恶,凝肃之甚,如陷真空,彷佛再吸 不到丝毫空气。

「你觉得,我有蠢到不明白,你听到这话要翻脸的么?有点耐性,别浪费我的 时间。」

伊黄粱神色不变,拈起破书卷成一束,如把玩扇骨,冷笑:

「你侄儿被人用重手法,毁去大半经脉,简单粗暴,但非常有效。此种暗劲特 别,我思来想去,若以指剑奇宫的独门绝技『不堪闻剑』为之,抢在侵蚀心脉前撤 劲,不让潜劲继续作用,吊着一口气半死不活,或可造成类似魇症的效果。

「当然,若非你不要钱似的以参液等贵重之物为他吊命,他早该死了。下此毒 手之人,并没有打算让他活这么久。『不堪闻剑』乃无解之招,中者必死,并无例 外,前人诚不我欺。」

天门与奇宫素不睦,魏老儿所属风云峡一系,与紫星观梁子尤深,鹿别驾师祖 两辈里拔尖儿的高人之死,更与魏无音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早在灵官殿时,他便 疑心侄儿遭难,背后是魏老儿师徒搞的花样。

如今,连岐圣伊黄粱也这么说,十之八九错不了。

魏无音与莫殊色死透了,这是他亲眼所见,当无疑义。奇宫在这事里扮演什么 角色、知情与否,耐人寻味;想拿两个死人打发了去,可没这么容易。鹿别驾不动 声色,暗自打定主意,待此间事了,得找个借口召集盟会,施压龙庭山,务求有个 交代。

「你侄儿,就像那管捏烂的油竹,一百个人来看,一百零一个都会告诉你,这 是没法复原了。绝大部分的医经药谱,说的都是同一件事,教你如何辨别非常,回 归常道,所以说『尽信书不如无书』。」

鹿别驾回过神来,垂落乌润湿眸,轻道:「愿闻其详。」

伊黄粱抬眸衅笑,口气既狂傲又不屑:

「什么叫『常道』?生老病死谓之常。循常而行,最好就别治。世上有哪个不 死的?竹椅扶手被你神功一催,捏了个稀烂,按常道,怎么黏断不能恢复原状;脑 子没坏的竹匠,会直接把捏烂的这一截锯下,换截新的上去,如此,你便又有了一 把能用的椅子。」

鹿别驾会过意来,几欲起身,全赖深厚修为克制,未露一丝愕然。

「截换扶手」的比喻乍听荒谬,好比手臂受创,大夫不思治疗,却拿出刀锯, 劝你换条胳膊省事。然而,对照各种关于「血手白心」的江湖传闻,他敢提这般建 议,似又理所当然。

「庸医名医,之所以对你侄儿束手无策,盖因思路打了死结,一心只想疏通淤 塞的经脉,复原萎缩的筋骨,然经脉痈阻,血肉坏死,本就无解,既不能肉白骨起 死人,当然没治。」伊黄粱冷笑:

「按这思路,莫说我不能治,天王老子来也没治!你要侄儿原身恢复,我没法 子,退而求其次,让他起身下床、说话走路,乃至传宗接代,我能试试。你明白当 中的区别?」

鹿别驾没答腔。他还在消化这个惊人的选项,以及背后代表的意义。

伊黄粱治不好清儿,这点同其它大夫并无不同,毕竟「不堪闻剑」自来无解, 谁也打不破残酷的现实。

但伊黄粱有一身旁人难及的外科本领,不求鹿彦清「原身恢复」的话,他能截 取他人的肌肉、筋骨,乃至于血脉经络等,换掉毁损的部分,令其脱离瘫痈,再世 为人。

就像这竹椅一样。

鹿别驾松开五指,炒豆般的啪啪响间或而出,迸裂的竹丝执拗地回复原状,因 失其形,四散五歧之下,只是弹扭粉碎得更厉害而已。他彷佛能见清儿日益羸弱的 皮囊里,坏死的血脉筋骨,也就是这般模样。

「干或不干,皆无不可,但决定要快。」

伊黄粱提醒。「我不保证他能恢复到何种境地,毕竟已拖得太久,但继续拖将 下去,能加工的部分就越少。等到整张椅子都坏了,你说我这算修呢,还是重新做 一张?先说好,我做不了一张新椅子,你得找神仙。」

鹿别驾沉吟半晌,蓦地抬起乌眸,异光炯炯。

「须得何等样人,才能供清儿……替换?」

「男先于女,亲先于疏,父子先于兄弟。」

见他面色一黯,员外郎似的白胖医者以书击掌,施施然道:

「都没有?这么该死。再求余次,同修一门内功的师父、师兄弟,多来几个试 试,看有没合用的。内功变化百骸,真鹄山一脉乃玄门正宗,效果当不恶;旁门左 道,未必有这等方便法门。」

鹿别驾的脸色连变几回,始终无法下定决心。

倒不是他与诸弟子谊厚,料想杀肉取用的「扶手」,十有八九没命,挑个无关 痛痒的怕内功不济事,派不上用场;谈得上武学修为的,多半是亲信心腹,眼下正 是用人之际,折了哪个都觉不妥,故而沉吟再三。

伊黄粱轻拂几案。「我瞧方才断腿的挺合适。内功起码要到他那样,才算可用 之材,少了三年五载一点灵光,剐头猪还顶用些,起码肉足。」

苏彦升如非心腹,遍数紫星观中,鹿别驾再无亲信可言。

不幸的是,第二代弟子之中,虽有几个刀法剑术不错的,说到内功修为,无出 彦升其右者。若连他也只是勉强堪用,扣掉苏彦升,实数不出几个人来。

鹿别驾犹豫片刻,终于父子血亲战胜师徒之情,和声道:「大夫既如是说,便 留此子与大夫,照看小侄起居。」

「行。」伊黄粱也不废话,略一思索,又补几句:

「你挑几名武功高,或身子健壮的,在谷外搭棚暂住,以备不时之需。要缺了 什么料,一时找不了你。」

鹿别驾不以君子自居,摘下正道七大派的光环,他平生所杀之人、凌辱过的女 子,私下了结的怨仇、为求上位所使的城府心计等,怕不是随便哪个邪派魔头能比 得。

万料不到,此生最冷血、最泯灭人性的一番话,却是在活人无数的杏坛圣地一 梦谷中,与人称「岐圣」的伊黄粱说来,深谬之余,复觉心惊,半天才省起伊黄粱 的话意,脸面倏冷,轻声道:

「本座哪儿也不去,自于谷外结庐,待小侄愈可,再偕与大夫相谢。」嘴角扬 弧,几被乌瞳占满的大眼中却无笑意,令人不寒而栗。

「所以我活宰你的弟子时,你坚持在场?」

伊黄粱嗤笑着,摔落书卷。「别的不说,万一治上三年五载,你也在这里傻等 么?不信我,便把你侄儿带回去,趁早死心,两不耽误。

「你要生龙活虎的侄儿,我能给你一个。但疗程中,你的好侄儿呼疼了、坚持 不了了,要闹要走,你依是不依?依他,大罗金仙都没得治,届时你是要怪我庸医 误人、空口白话,还是摸摸鼻子,自认倒霉?」

鹿别驾语塞,眼神依旧迫人,丝毫不让。

伊大夫应付过太多病人家属,早看透他强加掩饰的动摇,慢条斯理道:「除昨 晚你见过的雪贞,连方才那药僮,也是病人。他双手的经脉被毁,肌肉萎缩多年, 经我换脉接续,你可曾看出异状?」

此番晤谈毫无悬念,终以鹿别驾率众离去作结,命六名弟子驻扎谷外,连同谷 里的苏彦升,一共七人。

被留下的六人牢骚满腹。一梦谷荒僻,周遭既没有市镇繁华,自也无风月流连 处,嗅无脂粉食不甘味,这要在真鹄山上,差不多就是思过崖的生活。

若非那绝色少妇雪贞有些盼头,这几人莫不以为自己犯了什么错,才遭如此严 惩。也难怪是日傍晚,当乡人们收工返家,顺道来唤一名弟子覃彦昌入谷时,覃彦 昌抓耳挠腮、喜不自胜的模样,可把五名同伴给气坏了。

这小子是交了什么好运,竟能一亲芳泽!

「苏师兄!你……你怎么给弄成了这样?」

覃彦昌没能高兴太久。他大摇大摆进入一梦谷,满心都是雪贞诱人的模样,等 待他的却是脚踝裹起的苏彦升,不禁瞠目结舌。

苏彦升瘫入胡床,面色灰败,也不理人。那白白胖胖的「岐圣」伊黄粱满脸不 豫,对覃彦昌道:「把他给我弄出去!死样活气的,瞧着心烦。」拈起纸阄往屋角 一扔,没好气道:

「你跟着去!别让他们满山谷乱跑。到了花房,按方处置。」

覃彦昌暗忖:「他同谁说话?」见一抹细小身影浮出,心头「喀登」一震,满 以为是那魂牵梦系的美妇雪贞,却是张生面孔,鼻梁挺秀、下颔尖尖,虽非雪贞, 一般的明艳无俦;全身的血液尚不及涌至裆间,忽见「她」喉间凸出,唇上一抹淡 青,心中大骂:

「他妈的,是个兔儿爷!装什么女人?呸!」

他堂堂九尺男儿,只好女色,师兄弟里虽有但看脸蛋不问雌雄的,覃彦昌可不 是那种垃圾脾胃。见童子一言不发,拾起纸阄,闷着头往外走,赶紧去搀苏彦升。

苏彦升烂泥一般,半点气力不肯使,好不容易起身,连迈步也懒,整个人软绵 绵挂在他身上。覃彦昌半拖半扛,勉强跟上,本想借机溜去寻那雪贞,看有无机会 一亲芳泽;拖入厢房时,累出一身的汗,哪还有半分猎艳的兴致?

「姓苏的,叫你一声『师兄』,是给你面子,此间更无旁人,少给老子摆师兄 派头!」

他将苏彦升「砰」的往榻上一掼,滑入椅中抹汗吁喘,切齿横眉。

苏彦升表现失常,被师尊断了两枚大牙,鹿别驾溢于言表的嫌恶,众弟子全看 在眼里,心知苏彦升的好日子到头了,风水轮流转,指不定这大师兄之位,便要落 在自己头上。尽管师尊神色不善,人人皆极力表现,一反日常的敷衍避责、阳奉阴 违。

当覃彦昌听到自己同苏彦升一块被留下,心底那份凉,堪比生死簿上有名。

所幸一看,被指派的是身手最好的几个,料想鹿师弟乃师尊心头肉,不得已留 于此间,派些好手照拂,也是理所当然之事,稍感安慰。

瞧苏彦升的脚,明白其滞留原是另一桩「不得已」,并不是师尊有意为之,恶 向胆边生,说话也就不客气起来。

苏彦升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覃彦昌心中冷笑,想来日方长,不急着炮制他, 回神才觉满室馨香,馥郁至极。

这间厢房突出于水渠之上,水风入窗,掀动纱帘,气味理当留之不住。香气之 所以如此浓厚,盖因几柜上摆满花束,桃花、杏花、杜鹃,野牡丹、桔梗兰、山月 桃……连枝拔叶,含苞带露,斜剪的细锐枝底露出浅润的草木茎色,俱都是新鲜截 下。

房间正中央,搁着一条低矮的乌木长几,几上散置着金错剪、剑山、白瓷浅缸 等。覃彦昌不识花艺道具,见几上摊着一本图册,白纸之上,以五色勾勒出花形贮 器,十分风雅,心念一动:

「莫非……这儿本是女子闺房?」

环视房中描金绣屏、藕纱帘幔,越看越像,连墙上挂的绯鞘眉刀,瞧着都像女 子所用。

覃彦昌仗有武功,肆无忌惮,信手摘刀把玩,想象雪贞也曾伸出白皙玉指,握 住包覆鲛皮的圆润刀柄,留下她肌肤的潮润香气,就像握住男人的……不觉面红耳 赤,连刀带鞘一指童子,淫笑道:

「喂,雪贞夫人在哪儿?唤来老子瞧瞧……莫不是在洗浴?」想起那尤物裸露 胴体、温泉水滑洗凝脂的香艳情景,胯间当真硬如烧火棍一般。

阿傻听不见他叫唤,只按大夫吩咐,打开纸阄,片刻抬头,寂静无波的眼眸扫 过周遭,略一思索,作势将纸条递去。「……给我的?」覃彦昌微愣,扛着眉刀趋 前接过,大声诵读:

「待他读罢,与汝四目相接,再行杀之。不许逃,不许……」最末一个「放」 字还未出口,饶以他粗枝大叶,也明白过来,本能地一抬头,心中忽道:「……可 惜!」甩飞刀鞘,《游犀刀》中一式「横断清蟾」拦腰扫去,终究慢了一步。

阿傻在他抬头的瞬间,一合大夫纸阄里「四目相对」的吩咐,立即抽退!他身 处的位置极不利,背门距腰柜仅一臂,奋力后跃,无暇他顾,「砰」的一声重重撞 上。

覃彦昌刀势未老,反手闪电扫回,快到不及瞬目,本拟削他个肚破肠流,却忘 了眉刀较寻常刀制略短,这一记「回眸望月」的杀着,只劈开阿傻衣衫,在结实清 瘦的腹肌留下轻浅血痕。

覃彦昌生得昂藏,紫星观「彦」字辈当中,只他与鹿彦清一般高,鹿彦清是得 自鹿别驾的颀长,称得上「玉树临风」;覃彦昌却是腰圆膀阔,便穿道袍,仍不脱 一股子土匪气,决计料不到他能迅捷如斯,一息之间正反两刀,双双落空,再易抡 扫为疾刺,三记连环,使的全是剑招!

——在鹿别驾心中,对刀剑「有点天分」的弟子,覃彦昌能入前三甲。

他生性疏懒,内功练得普普通通,全仗天生蛮劲,处事又极马虎,鹿别驾料他 难有大用,由得他替侄儿充当打手,鞍前马后,曲意逢迎,混点甜头,便觉心满意 足。

所谓「天分」,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悟性根骨,充其量,就是这熊样的大老粗 反应特别快,只消不靠脑子,也就没什么糊不胡涂。覃彦昌变招总比别人快,同样 的招式,他花旁人六七成气力便能做到,自有余裕多搞花样。

但这电光石火般的三刺,仍旧落了空。

第一击划伤阿傻腹侧,覃彦昌瞠目吸气,不知是想蓄力来记猛的,抑或单纯见 猎心喜,第二击不免稍慢;阿傻却无视伤血,搂膝俯首,车轮般自他身侧滚过,两 人瞬间易位,覃彦昌收势不及,第三击「当!」刺上柜面的黄铜镶件,硬生生将刀 尖磕崩一角;掌劈腰柜借力转身,见阿傻单膝跪于一个飞步外的距离,手按左腰, 似伤到要处,动弹不得。

他没将药僮放眼里,扬声大吼:「……这是怎么回事!他们为何动手……鹿师 弟人呢?」却是遥问榻上的苏彦升。苏彦升错愕不过一霎,突然大笑起来,笑得前 仰后俯,捧腹难禁。

「他妈的————!」

覃彦昌咬牙切齿,咒骂未歇,蓦地视界一暗,彷佛有半虚半实的巨大异物铺天 盖地而来,气息倏窒,几欲鼓爆胸膛。

魁梧的青年道人一甩头,房内又恢复原有的光亮,忽然会意:压制自己的,原 来是股凝练至极的气势,却已避之不及——

本能竖刀一格,「铿」的一响,刀板断成两截;绯红刀鞘余势不停,狠狠斩落 腹侧!

以两人身量悬殊,对比几无轩轾的速度,阿傻在敏捷上的优势不多,胜在不慌 不忙,即使空手对敌、受伤在先,仍按预想中躲过击刺、拾起刀鞘,不理覃彦昌大 剌剌露出的背部空门,凝聚气势,以最擅长的拔刀一击取胜。

可惜他没料到接下来的变化。

包着厚韧鲛皮的绯红刀鞘,凭借阿傻提运的「明玉圆通劲」,由刀身最脆弱处 打断了眉刀;到得覃彦昌腰际,威力不足原本之二三。这一抡便打断几根肋骨,非 但难以致命,反激起莽汉狂气。

覃彦昌眦目欲裂,硬生生咬住一口血瀑,呲牙暴喝:

「……去你妈的!」半截眉刀疯狂砍劈,劲风呼号,若闭上眼,还以为挥舞的 是水磨禅杖一类,一刀重似一刀,只攻不守,狂态毕露。

阿傻左挪右闪,手中红鞘伸缩吞吐,避免与眉刀硬磕,若隐若现的鞘尖不时穿 过刀影,聚敛还形,击中覃彦昌的肩颈、颔颚等,使的正是铸月刀法第一式「接天 云路」。

在阿傻忍耐剧痛、复健双手的同时,伊黄粱将修玉善修老爷子的那部《铸月殊 引》琢磨通透,按部就班授与阿傻,以为基础。

光靠图谱无有心诀,按说练不成上乘武功。然刀剑不同,在于剑理百家争鸣, 刀法却是殊途同归,伊黄粱所练「花爵九锡」,更是儒门刀艺顶峰,与铸月刀法相 印证,未必不能触类旁通,以补遗阙。

阿傻能在忒短的时间内,练到刀尖失形、吞吐不定,堪称奇才;其根骨悟性未 必真如此出众,所恃者无他,心无旁骛而已。

然而,武学上说「一力降十会」,并非无端。覃彦昌杀红了眼,哪理会钝鞘殴 击?一心只想砍死这小王八蛋,不闪不避,持续加力。

反观阿傻每一得手,不免被怪力带得身形歪斜,左支右绌,险象环生,一路铸 月刀由「接天云路」起手,连变「星河倒影」、「雁过连营」、「霜覆古城」…… 使到了末式「江山寒夜」,已是刀形星散月芒黯淡,难再撑持。

忙乱间,绯鞘被残刀逮个正着,一把磕烂,阿傻虎口迸裂,踉跄几步,气息倏 窒,覃彦昌单掌抓小鸡似的掐他脖颈,离地提起,眦目狂笑道:

「教你再跑,教你再跑!老子……老子掐死你这小王八蛋!哈哈哈哈!」阿傻 奋力挣扎,直如蚽蜉撼树,俊俏的脸蛋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眼瞳翻颤,踢动的 双脚渐成抽搐,将欲断息。

他捱过常人难以想象的折磨,求生意志极强,忍死不就,花点烁亮的视界里, 忽见水风刮入,纱帘翻飞,几上的插花图册「泼喇喇」翻动,那些他一笔一划、忍 痛描摩的花形百态,翻成了一片流动的风景,兰叶恣意伸展,花蕊含苞盛开……

阿傻意识模糊,已不能视物,但其实也没有看清的必要。

那图册的每一页,甚至大夫让他描摩的其它十余册之中,所有图形早就深深烙 印在脑海里;画完了,等着墨彩干透的当儿,雪贞就教他剪枝修叶,按照特定的顺 序,一枝枝插上剑山,从雅致的白瓷浅缸里,「长」出画里的美丽花景来——

刹那间,有什么东西在阿傻脑海迸裂开来,打开了神识里混沌不明的壅塞,就 连百骸内的真气,都按照特定的理路奔流起来,越转越快,哪怕鼻中再汲不入一丝 气息,体内的小天地已然自成循环,毋须外气。

阿傻只觉一股力量,由身体深处汩汩而出,因极强大,故极沉静;原本一片漆 黑蒙昧的体内,忽亮起无数星辰,冉冉升空。

贯穿任、督二脉,位于脊柱这条中轴上,由头顶、眉心、喉、胸、腹、尾闾, 以及会阴等七处上升的星芒,最为灿烂夺目,压倒群星,逐渐在中天聚拢,旋转间 排成了杓状,正是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等北斗七星。

轰然一响,密密麻麻的群星四散开来,再也不动,绕着中央的灿亮北辰,宛若 环抱七星的翊卫。

——紫微垣。

天子中宫,威加九锡!

阿傻涣散的眸光凝聚,猿臂暴长,指尖拈过柜顶一枝月桃,往覃彦昌右臂「天 井穴」插落!

覃彦昌惨叫着松开五指,肘关以下瘫如蛇蜕,仗着狂性不退,右肩一抡,把脱 力的臂膀当鞭使,狂吼扑来。

阿傻心中掠过一本图册连页,脚步倏转,不知怎的到了覃彦昌身后,拈两枚杏 枝,稳稳插入「悬枢」、「命门」两穴。

覃彦昌单膝跪倒,下半身已无知觉,痛吼中隐露惊惧,冷不防拖过长几,几上 诸物散落一地。他飞转长几当枪使,那乌木几案长近七尺,挥动时莫说近身,斗室 之内,不避入屋角榻顶,俱不脱其范畴。

阿傻贴墙闪避,一边捡拾花枝,猱身欺近,手腕一抖,一枝茶花刺穿覃彦昌左 臂桡尺两骨,似由臂间长出花朵,洁白的荼蘼汲饱人血,才得这般红艳。

一旁苏彦升瞠目结舌。

弱不禁风的药僮,何以摇身一变、突然成了高手,已非他最惊诧处。

让他目不转睛的,是少年使花的手法身法,无不是刀——插入肩膊的月桃,使 的是单刀路数;刺进背门的两条杏枝,步法与手路分明是柳叶双刀;以茶花贯穿桡 尺两骨的间隙,则是精准的唐刀击刺……

如何练得这般造诣?何以一举手、一投足间,竟能涵括一门刀术之精要?得个 中三昧,则融两百一十六式的《通犀剑》与《游犀刀》于一击,再非遥不可及的美 梦——

苏彦升衷心希望覃彦昌别死。

(我……还想看。再看一眼这包罗万有的刀法,从中看出关窍——)

散漫惯了的莽汉,于生死之际,激发惊人战意,被茶花贯穿的左臂握紧长几, 一把将阿傻抡飞出去!

咫尺之间,避无可避,阿傻运起新贯通的致密玄功,以身侧硬受了这一记。坚 硬如铁的乌木几案应声轰碎,少年喉血酾空,着地一滚,未起身、手已扬,一朵粉 致致的牡丹穿过迸散的木片,标中莽汉咽喉。

——是飞刀!

飞刀亦是刀。古往今来擅使飞刀的侠客,决计不去练什么铁蒺藜或透骨钉;而 精研暗器的名家,多半也无意将飞刀放入暗器囊里。刀器与暗器,本是两道,强加 混淆,何以登峰?

苏彦升如痴如醉,不觉微笑,直到死不瞑目的莽汉捂花倒地,才骤尔回神。

房门吹开,白白胖胖的一梦谷之主立于门外,满脸不屑,对那刀艺惊人的药僮 哼道:「才杀一个就这么费事,明儿要杀两个哩!把这儿收拾好了,到花圃里掘两 个坑,一个埋这头山猪,另一个,等着明天埋你。」袍袖微扬,一团纸阄正中药僮 脑顶,弹落一旁。

「至于你,」伊黄粱转过头,面无半分笑意。「滚过来罢!」

【第二二五折凭花入眼,许为公道】





在大夫看来,阿傻是无法复制的梦幻逸品。

他以天雷涎为人续脉,无一能恢复到这般境地——

他对漱玉节所发豪语,某种意义上更像是赌注。阿傻可能蜕变重生,如凤凰涅 盘,但更可能得到一双瘫软酸麻、不堪大用的废人之手,每逢阴雨湿冷,便酸刺入 骨,恨不得一刀砍了干净。

伊黄粱的手术没有问题。他在每个病人身上的施作,都同样完美,无可挑剔。

差别在于:其它人没有阿傻忍受……不,该说是无视痛苦的能耐,能撑过百倍 乃至千倍于手术的可怕复健,令接驳的新脉得以重生。

大夫心里明白,建筑于单一特例的成功,本质上就是失败;至少,当把「易筋 续脉」一节,自岐圣的妙手传说里予以勾销。之所以收留阿傻,除了卖人情给五帝 窟、挟制耿照等布局考虑外,还有一明一暗两个原因:

明的,是想把一件再难复制的得意之作放在身边,随时兴起,想欣赏欣赏自己 那举世无匹、堪称鬼斧神工的绝艺,一回头便能见着。另一个恐怕连伊大夫都没意 识到的理由,是想看看饱经命运折腾的少年,在这条残酷的现实路上,到底能走多 远、还能怎么出乎他的意料,又现何等奇迹。

他给予少年的,从来都是痛苦。

「岳宸风死了。」

某夜,在阿傻咬着牙,忍受生剖臂肌般的剧痛,一遍又一遍地运动指掌之际, 伊黄粱冷不防对他说。

「你的仇人死了,据信是你的好兄弟耿照替你报了仇。恭喜你啊,此后天空海 阔,任君遨游,毋须再受仇恨羁绊,心心念念,只为复仇而活。」

阿傻停住动作,过了好一会儿,才又低头继续。

大夫本以为他会自暴自弃,或茫然失措,少年却依然故我,照样起床,照样忍 痛用功……仔细想来,说不定还悄悄加强了复健的力度,像被恶作剧般的布达激励 也似,进度远超预期。

雪贞对大夫不体贴的、充满无端恶意的举动没说什么,然而,俏脸上稍闪即逝 的一丝不忍,代表她并非毫无意见。拿走了少年赖以生存的动力,你让他接下来的 人生,该怎生继续?

——美艳少妇忍着没出口的,兴许是这般诘问。

大半个月过去,阿傻终于恢复到可以双手持物的地步,某夜他悄悄爬起,顶着 月色手提柴刀,奔至后山僻静处,就着荒林一阵猛斫,发疯也似,初初复原的细瘦 胳膊反馈着刀刃入树的狂劲,彷佛连他细小的身躯都将一并震断。

这一天比伊黄粱所预期,要晚上许多,但他始终没放弃监视少年的一举一动, 总算赶在阿傻崩断好不容易驳好的筋脉前,制止了披汗咻喘的少年。

阿傻脸色白惨,过度损耗气力使面颊涨起两团极不自然的红云,衣衫在疯狂的 劈砍、位移之间,被削剐得条条碎碎,不知是碎裂的林枝,抑或自身真气所为,单 薄的胸腹肌肉团鼓成束,意外不显瘦弱,透着小型食肉兽般的精悍,十分迫人。

伊黄粱以食中二指箝住柴刀,任凭阿傻如何咆哮加力,再难撼动分毫。

身子几乎抵在刀上的少年闷着头,持续进行着无意义的困兽之斗,沙哑的吼声 充满怪异的迸叉音偏,听来不似鸱枭,像是不存于世的某种怪异生物。

伊黄粱无法使他抬头,遑论凝眸——无论唇型或手势——只得运劲「劈啪」一 弹,震得他虎口迸血,脱手倒飞出去。

「看着我!」他抓起瘫软的阿傻,不理少年的背门才刚重重撞上树干、口鼻渗 血,像要把脑袋从颈上扭下来似的,将眼冒金星的苍白少年提至眼前,切齿咬牙:

「你以为你迟了么?不及手刃仇人,就拿倒霉的林树出气?你是早了!提早三 年、五年,乃至十年,面对没有岳宸风、没有家仇血恨的世界……虚无么?觉得心 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不知该往哪去,不知道自己活着干什么……这就是你一刀 了结岳宸风之后的世界。它会吞噬你,远比岳宸风更可怕。」

阿傻一吸一吐都带着痛苦的震颤,挂在鼻下的血沫子剧烈变形,一如湿濡残破 的肺。

平日澄亮的双眸,此际血丝密布,像要瞪穿眼前之物似地瞠大,俊脸扭曲,张 口冲伊黄粱嚎叫;嘶哑的叫声带着偏斜的怪异音频,直要将肝肠呕出,吼得青筋暴 露,脸面赤红。

「啊————啊————!啊啊啊啊……啊————!」

极不协调的嘶吼声,不知为何满怀悲怆、不平、痛苦和哀伤,是无言者对不仁 的天地以及残酷的命运,仅能做出的沉痛控诉。

命运剥夺了他的亲人,夺走他原有的人生;现在,竟连仇人也一并带走,彻底 抹煞他赖以维生的信念与标的。

阿傻扭曲的脸上挂满水珠,分不清是泪是汗。直到沙哑得再发不出声响,仍拼 命张嘴,挤颤出压抑的愤怒和苦痛。

伊黄粱牢牢箝着他的颊颔,不许扭头闭眼,迎着少年愤怒的浪尖,在凄厉的嘶 吼声中,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岳宸风很可怕么?一点儿也不。有足够的时间, 有够好的老师,加上决心魄力,你迟早能杀他。

「你为何要忍耐这些痛苦?为什么要经受这些艰苦的磨练?这是为了要在岳宸 风伏诛之后,让你继续活下去。活着,从来就是最难的事。

「你要带着满身伤疤活下去,带着亲人的记忆活下去,带着无比悔恨,什么也 弥补不了的无力继续活下去;就算前途茫茫,不知所以,你还是得活下去。

「因为死了,你就输了,连输给什么都不知道。」他瞪视少年,思绪却已穿越 时空,紧盯着在那惨夜将尽、一片迷茫昏日的苍白早晨里,满身是血推门而出的小 药僮,哑声低咆:

「你要活下去,听到没有?活下去,才有答案。总有一天会有答案的。」

自来一梦谷,那是阿傻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显露情绪。

翌日少年照旧起身,按大夫的安排复健练武,打熬筋骨,伊黄粱也像没事人儿 似,嘴毒如刀,冷嘲热讽,丝毫不留情面。只有因担心而悄悄尾随,目睹了一切的 雪贞抿嘴微笑,又要在他俩面前故作无事。

尽管岳宸风已不在,对漱玉节的承诺还是得履行。

伊黄粱参透了「明玉圆通劲」的功诀以及《铸月殊引》里的刀法图解,转授阿 傻,但这样并不足够。他抱着姑且一试的戏谑之心,打莲觉寺下的王舍院起,就扔 了几本插花图册让阿傻描摹,期待着这枚奇异的种子破土而出,长成令人惊喜的模 样。

东海乃天下五道人文荟萃,花艺流传数千年,流派之多、家门之细,毫不逊武 林传承,哪家仕女的闺阁之中,不摆着几本花册?

阿傻容貌娟秀,身子纤细,虽是男儿,与插花册子摆在一起,简直无有扞格, 丝严合缝之甚,远胜寻常女子。一时之间,潜行都的少女们无不争睹美男莳花的胜 景,巧立名目、络绎不绝,差点踩坏了阿傻院里的门坎。

她们并不知道,像这样的花册共有十二部,名曰《十二花神令》,又叫《女夷 宝鉴》。

虽说「天下三刀」威名赫赫,毕竟不现尘寰久矣,一甲子以前,武林中论起顶 尖刀艺,沧海儒宗至高绝学「花爵九锡刀」压倒群锋,无有比肩者。

然儒宗藏经阁内,从来没有一部叫《花爵九锡刀》的武典,练就此一绝学的法 门,就藏于这十二部花册中。

无数儒宗高手投注心力,钻研图册,为以掌、剑、内功见长的儒宗,凭空打造 出一条刀脉来,可说儒门一切刀法,皆来自前人对这十二本花册的体悟;最盛时, 直属门主的五行殿内有一整座库房,放置历代高手对《十二花神令》的心得。靠几 部图册衍生一脉,化刀无数,《十二花神令》堪称古今独步。

不幸的是:三槐内斗最激烈时,刀脉高手们虽团结一致,却站错了队,成为这 场不为世人所知的影子战争里的牺牲品。战后三槐世家隐遁,刀脉存在的痕迹也被 一一抹去,迄今遗黎不知,况乎时人。

「各花入各眼,万妙自纷呈。」为伊黄粱收集摹本,造就他以绝顶刀法的那位 「先生」,交付图册时曾如是说:

「历来我儒宗高人,于《十二花神令》中所见不同,《开卷刀法》源此,《皇 极中天一十八式》亦源于此,端看个人造化。愿汝以花晋爵,得封九锡,成就刀中 至高。」

这种全赖悟性、不拘一格的修练方式,暗合当时伊黄粱「自求我道」的人生追 索,很快便从花谱的批注文字,悟出一套奇妙的内功心诀,催发劲力,终成无形刀 炁。以「祭血魔君」之姿寻高手试刀,无有不胜,「先生」也说有昔日刀脉一品的 实力,遂以花爵九锡自居。

阿傻以花取命的路数,并非大夫所授,最后那一掷牡丹、无血封喉的杀着,更 是伊黄粱平生首见,不倚内功,全凭手法,饶以阿傻招式生涩,已有偌大威力,只 能得自《十二花神令》。

这枚种子不仅破壳发芽,连长出的雏形,都远超出大夫所想象,世间至足,无 甚于此!伊黄粱强抑兴奋,没教苏彦升窥破一丁半点,领着他越过小院,踏入另一 侧厢房,点亮瓷灯,撩袍落座。

苏彦升倚着一根权充拐杖的长柄锄头,面色青白得怕人,立于朱槛之外,被风 吹得咿呀微晃的镂空漆扇,随时都能将他隔绝于廊间。

「要不我铺红地毡请你进来?」伊黄粱轻拍袍膝,乜眼哼笑:

「还是怕我冷不防给你一刀,下去阴曹地府陪那头山猪?」

苏彦升眼皮低垂,轻道:「大夫要杀我,走这一段都是多的。」

「看来你们紫星观弟子共享的那颗脑袋,平素是由你保管了。」伊黄粱冷笑:

「不笨,就有救。知不知道,你师父为何留你们下来?」

苏彦升身子微颤,几度歙唇,始终没发出声响。

阿傻为他包扎敷药处便在医庐隔邻,伊黄粱与师父的对话,苏彦升起码听了六 七成,足够推敲出真相。

——他是师父留下,供师弟鹿彦清更换的「零件」。覃彦昌他们全都是。

他不想问伊黄粱,被取走身躯一处、甚至是数个部位的「零件」,究竟还能不 能活,他根本不想想,不想面对,自己被师父生生舍弃了的现实,彷佛他们是一根 铁钉、一块角料,而非有血有肉的人。

(师父他……怎能如此待我?怎能如此待我!)

鹿彦清闯祸,自来由他收拾;同侪间流传的「私生子」耳语,他也不动声色地 抑制;鹿彦清行事张扬,不知天高地厚,若非他谨慎打点,早已开罪各派……师父 总把珍贵的刀法秘奥,授予好逸恶劳不思进取的私生儿子,任凭苏彦升如何努力, 所得永远不及鹿彦清之二三。

本以为任劳任怨,总有一天师父能想到自己的好处,谁知在他心中,我等还不 如那小畜生一根指头!

伊黄粱看着他面色变幻,时而切齿,时而哀伤……待他情绪渐复,才哼道:

「你想在外头吹风,享受所剩不多的凉夜,就继续站着,或可进来,听听让你 活下去的建议。」

苏彦升错愕不过转瞬,旋即撑着锄柄一拐一瘸,跌跌撞撞地扑进门内,落座之 前,还没忘顺手掩上门扉。伊黄粱冷眼旁观,片刻一笑,信手指窗,用的还是原本 搁在医庐桌上的那卷破书。

窗外,阿傻卷起袍袖,用一柄小花锄掘地,土坑虽还看不出形状,但苏彦升知 道它终究会掘出两处窋窟,埋尸填平,覆以草树,又是一方花影闲庭,谁也看不出 蹊跷。

覃彦昌的尸首不在少年身畔,苏彦升也无心查察,反正人都死了,理他做甚? 望向白白胖胖的医者,等他为自己指出一条明路。

伊黄粱遥指阿傻,怡然道:「他给人废了手,经我换脉,才恢复成你看见的这 样。老实说,我没换过一百次这么多,但像他这样的,我敢说一百个里未必能有一 个;关键不在我,我的手术每回都很成功,只是复健的痛苦,胜过剖体抽筋百倍千 倍,捱不过,这一刀就算是白挨了。

「你比较了解你师弟。你觉得,他是不是这么坚忍勇敢又有恒心的人?」

要不是身处险境,苏彦升差点「噗哧」一声笑出来。

伊黄粱露出心照不宣的狡黠神情。「是吧?我就说。」

他手一挥,书卷到处,锦帐飞起,榻上赫然躺着个全身包满绷带的人,呼吸暗 弱,单薄的胸膛起伏甚微,却不是鹿彦清是谁?

「他全身上下,光是需要打通的血脉壅阻,粗粗一算最少有十三处——说『打 通』是怕你听不懂,其实没什么好通的,只能换一截试试。手脚筋是全报销了,想 动,也只能都换过……」连说带比还附解释,足讲了盏茶光景。

苏彦升毋须精通岐黄,也知人挨不了忒多刀,这已不能说是外科手术,简直是 分尸。伊黄粱根本治不好鹿彦清,连他说服师尊的说辞,实际上也是窒碍难行。既 如此,岐圣为何要应承下来?

历经无僵水阁的那场夜战,「屈服武力胁迫」之说,已无法取信于苏彦升。

连重驳手筋的药僮,都能在绝对劣势下格杀覃彦昌,那名潜伏于暗处的神秘刀 客,该是他的同门长辈乃至业师……一梦谷中卧虎藏龙,真要厮杀,己方未必能占 便宜。师父态度丕变,即是最有力的证明。

伊黄粱将青年道人的疑惑全看在眼里,卷书击掌,冷笑数声。

「你想问,我放着大好日子不过,接下这枚烫手山芋,是哪根筋不对么?所以 你们就是蠢,连忒简单的道理也不懂。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才出手一治郭定那 混蛋?」

长镇侯郭定暴虐,延伊黄粱诊治头风,却被他以神技杀之。郭定暴毙时,伊黄 粱早已不在墨州地界,责任撇得干干净净,加上诸多受过大夫恩惠的权贵回护,朝 廷亦难追究。「岐圣」伊黄粱之名,由此轰传天下。

苏彦升耳熟能详,却同样回答不出,一时语塞。只听伊黄粱蔑笑道:

「白痴!自是为了『公道』二字。」

「公……公道?」这答案对苏道长来说委实太过跳跃。

「郭定那厮杀人无数,不问因由,等老天收他,不知还要死多少人!自得有人 来收。」伊大夫从容自若,一径冷笑:

「一个人,为了自己残废的儿子,不惜牺牲别人的儿子,砍手切腿当作零件, 要不惩罚他永远失去儿子,世上还有公道么?我求的,就是这个。」往半死不活的 痈人脸上比划着,斜乜苏彦升:

「沿这儿划上一圈,取下皮来,总比换掉手脚筋、打通十三处血壅容易。你说 是不?」

苏彦升终于明白,摆在自己眼前的「活路」是什么,不由得浑身颤抖。

他不明白自己是害怕、兴奋,或者两者皆有。

别怪我,师弟,那些本该是我的,是你拿得太理所当然,师尊又太过凉薄…… 你已是这样了,此生无望再起身,别白费了师尊的护犊之心。你也不想他难受的, 是不是?

毕竟师兄弟一场,师兄送你一程……来生,就别再来了罢?

回过神时,他才发现自己扼住鹿彦清咽喉,指触轻柔,如抚女子肌肤,想必方 才的喃喃低语亦若是。伊黄粱罕见地并未讥讽,只按住他的手背,淡然道:「还不 是时候。待时候到了,我让你亲手埋了他。」



◇◇◇



覃彦昌失踪,并未让谷外五人稍稍警省,流水价地揶揄着覃某某的「艳遇」, 口气比生啖青梅还酸。

捱不过一日,其中三人沉不住气,结伴到数十里外的城镇找乐子,彻夜未归, 差点儿教留守的两个倒霉鬼骂歪了嘴。

苏、鹿二人,给大夫安排到了谷中最隐蔽的角落,不止阿傻未见,连雪贞都没 再见过这两个人。反正大夫胸中自有丘壑,雪贞从不怀疑良人的判断,是以并不担 心。

阿傻从花神令中所悟招式,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伊黄粱花了几天工夫,始终 无法通解他不倚文字、全赖图页的思路,更别提整理出系统什么的,只能悻悻然放 弃。

《花神令》以十二月花神为名,首卷题曰《岁寒妆》,盖指梅花,其中收录正 月各式花卉,又不局限于梅。次卷《领春》,乃是杏花;三卷《丰艳》,指的是桃 花……以此类推,至末卷以水仙题名的《银台金盏》止。

阿傻脑海中串接的图形,有时横跨数卷,顺序不一,问他何以此页接彼页,少 年也说不出所以然,应是逼命之际潜力爆发,身意相合,自然而然便使将出来。

伊黄粱无法复制阿傻之「眼」,只能录下招式,反复锤炼,依所出花册,勉强 分类。

粗粗看来,得自《银台金盏》者,多是双刀柳叶,山茶花之卷《沉醉东风》所 出,则是单锋直剑的贯击之术;单刀大抵来自首三卷,而五月石榴《破腹肝胆红》 里,应是大开大阖的斩马剑式,以力破巧,豪勇无双。

单锋剑、斩马剑俱是古时刀制,今罕有钻研者,应是得自花神古册无疑,非阿 傻胡乱编造。

这些精妙的刀招有的沉雄,有的轻灵翔动,有繁复如筹算者,也有一刀劈出, 以势取胜,彼此间不无扞格,按理非全合于阿傻使用。

然而,兴许是出自意识深处,经身体自行筛选,在阿傻使来,远比大夫传授的 铸月刀法更加浑成,彷佛是四肢百骸的延伸;光是「运转如意」、「如臂使指」二 节,不知平添多少威力,于轻、重、远、近,单双之间,转换自如,令伊黄粱不由 得想起「天功」一说来。

有一派练法,不解理路,不辨究竟,闷着头往死里练,将呆板的招式练成了本 能……一朝开窍,万法俱通!在此之前,毋须多问。说不定阿傻之于十二花神令, 便是这样。

至此,大夫不再强求他解出新招,除了锻炼既得刀式,就是继续插花练功,原 本干什么,现在就干什么,勿生杂念,呆若木鸡。

果然阿傻突飞猛进,奉命诱杀留守的两名紫星观弟子,都是一对一正面挑战, 轻松压胜;溜去邻镇游玩的三人归来,大夫让他以一敌三,阿傻仅受皮肉伤,三名 「彦」字辈菁英毫无悬念,以魂归离恨天收场。

任谁来看,阿傻的进步都只能以「骇人」二字形容,但伊黄粱并不满意。

杀此五子所得,皆未超过覃彦昌那场。凛冬盛放的寒梅,一旦移入温室,最终 只有凋萎一途。

留着苏彦升尚有用途,要不,以其求生意志,将二人弄至势均力敌,如养蛊般 关押囚禁,只容一人生出,或能压迫阿傻再提升——

大夫正自苦恼,忽听一人朗笑道:「道因无事得,法为有心生!于千云拔俗处 求精进,恁地自寻烦恼。君有宿慧,缘何如此?」竹扉无风自开,及墙倏止,竟未 发出声响。

院里,一名头戴蓑笠、身披大褂的老人缓步而来,臂掖角杖,肩负行囊,虽是 风尘仆仆,身姿满满的道骨仙风。明明才穿过洞门,几个迈步间,人已跨过高槛, 踱入医庐。

「……先生!」伊黄粱起身相迎。

老人摆摆手,置囊笠于几顶,露出脑后葫芦髻与逍遥巾;一抖大褂反面披上, 旅装摇身一变,竟成玄衣直裾,掖杖如佩剑,便穿绑腿草鞋,仍不脱典雅的儒者风 范。

就着灯焰一瞧,老人深黝的皮肤似乎白了些,说是白面长者亦无不可;须发斑 驳,黑者见黑,白者见白,稍粗疏些的,约莫就当灰发。五官毫无特征,每日官道 上能见无数,过眼即忘,若非双眸矍铄,熠熠含光,直是再平凡不过。

他翻开几上的粗陶杯点茶,熟得就像在自家里。老人来见伊黄粱,向来毋须掩 饰,尽管以本来面目示人不妨;儒门九圣平起平坐,相互拜访乃常事,谁见了也不 觉奇怪。

伊黄粱衣食讲究,几上摆放、用以解渴的茶水,拿到越浦任一家名楼酒肆,亦 属佳品,对大夫来说,却是难登大雅之堂。他见老人饮起,赶紧从上锁的柜中出骨 瓷茶具,色泽温润如玉,胎薄几可透光,团手告罪:

「先生稍坐,待我去取乌城山初雪所溶的至净云顶水,窖里还藏有几坛,片刻 即回。」

老人笑着举手,示意他安坐,温润眸光略微一扫,和声道:「你伤势复原得如 何?虽是外伤,断不可轻忽大意。医人而不能自医,自古便是大夫之病,可别犯着 了。」

有此眼力,伊黄粱毫不意外,面露愧色。「愈合良好,过几日便能拆线,劳先 生挂怀。这回的事,是我失败啦,有负先生期望,实在惭——」

「成败非儒孰可量,儒生何指指伊郎。」老人摇手含笑,一派悠然。「是成是 败,犹未可知,人平安就好。七玄非是助力,握在手里,未必是福,现下这样也不 坏,借力使力,能做几笔文章。

「倒是胤铿至今音信全无,至为不妙。我在谷外发现两名『豺狗』的形迹,悄 悄拾夺了一个,非是胤铿麾下人马,恐是央土来的探子。看来狐异门那厢,也在找 他。」

伊黄粱旋即会意,不禁懊恼。

他的掩护身份休说鬼先生,就连「古木鸢」亦不知晓,一旦暴露,不免牵连先 生。这道理伊黄粱明白,鬼先生、古木鸢岂能不知?自合作伊始,试探、追踪就没 停过,伊黄粱极为小心,将血甲门最精华的隐密功夫,全用到了这上头,一直以来 都没出过纰漏。

会让敌人的探子这般逼近,却非「豺狗」多有本事,全是聂冥途惹的祸。

鬼先生于七玄大会后失踪,要打听其下落,从与会之人着手,最为简便。

刚走马上任的七玄盟主耿照,想必已在豺狗的监视下,而祭血魔君与狼首聂冥 途一路厮搏,灭了个村子,牵连之人多不胜数,再加上管不住嘴巴的紫星观弟子, 想不引来豺狗窥探,老实说还真不容易。

伊黄粱见老人无意见责,益发困恼,小心斟酌字句。「若非聂冥途忽然倒戈, 缠夹不清,料想必不致如此。待我伤势一复原,便设法将豺狗引走,以防泄漏。」 算是委婉地参了聂冥途一本,借机表达不满。

老人微微一笑,和善地包容了小辈埋怨,未予计较。

伊黄粱几乎产生「七玄大会一役,我方大全获胜」的错觉。尽管老人从未对他 颐指气使,说话永远是这般云淡风清,然而面对一败涂地的狼籍战场,也未免太处 之泰然。

「我说过,是成是败,犹未可知。」

老人看穿他心中焦灼,笑着解释:

「你会在下棋之初,就懊恼失着么?就算落子不佳,也还有弥补的机会。胤铿 不见踪影,古木鸢怕比你急,他手上能用的棋子,眼看又少一枚。」

五玄结盟,公推无关利害的外人耿照为盟主,此一举措,本身就充满权宜。耿 照虽有冠绝群豪的武力,却没有混一七玄的野心,后者才是他上位的原因,若非如 此,前者反为群豪所忌。

这是极脆弱的结合,如先生所说,姑射也好、己方也罢,游戏才刚开始,尚且 谈不上输赢,而古木鸢已然损兵折将,且因鬼先生种种失着,表面上领导姑射的阴 谋家古木鸢,势必将承受耿照与七玄众人的反扑——

伊黄粱想着,不觉笑起来,心怀遂宽。

这么一来,古木鸢发出紧急召集令,也就合情合理了。

「这是昨儿夜里,我自秘密联络处取得。」他从暗格中取出一枚小巧的黄铜管 鞘,交与老人。「说是近日内将在越浦集会,时间、地点将另行通知。不约在骷髅 岩,看来老鬼是要亲自处理七玄同盟了。」

这间接证实了「胤铿失踪」的线报。

若「深溪虎」还在,并与古木鸢取得联系,七玄大会的善后事宜,应由胤铿负 责,无论要处罚要斥骂,在机关重重的骷髅岩,都比在第一线战场的越浦合适。古 木鸢这不是想阵前换将,而是打算御驾亲征了。

老人展开管中纸卷,细细研读。淡青色的菉草纸触感丝滑,稍微用力一捏,便 在纸上留下浅淡的指纹;过得片刻,才淡淡一笑。

「古木鸢派人到浮鼎山庄寻我,欲约期拜访,西宫川人推说归期未定,便改约 我来三川一晤,说是要问逄宫之事,让我给他作证。」

九转莲台无故崩塌,古木鸢循线查到三江号的汇款,走了趟覆笥山四极明府; 要求证是不是逄宫搞鬼,想来也在情理之中。

但古木鸢追索得这般近迫,距先生不过咫尺,却是前所未有之事。

伊黄粱面色丕变,如非见老人稳坐如山,早已惊起;定了定神,沉吟道:「说 不定……是巧合而已。先生之身份,我绝无泄漏,胤铿与那聂冥途未曾知悉,也搭 不上桥。他怀疑逄宫,求教于九圣之首,不算无端。」

「我也是这样想。」

老人点头。「也好,早见晚见,终须一见。我打算去覆笥山,做做样子,回头 再应了这个约。」

如此一来,越浦地界之内,古木鸢极有可能于同一时间,须得扮演明暗两种身 份,此乃阴谋家大忌。伊黄粱终于明白先生的用意,让对手在落子之前,便陷入左 支右绌的劣势,这是「立于不败之地后求胜」。

他不止该应古木鸢的急召,还得想方设法,让「古木鸢」这个身份忙碌起来, 以致首尾不能兼顾,届时败象既呈,要不要收拾他,但看先生心情。

祭血魔君思绪飞转,越发顺畅,应做之事一一浮现。先生来看他,不惟探望伤 势、劝他毋须为七玄大会之事气馁,更为启发这一点灵光,教他破除迷惘,扫去颓 唐。

伊黄粱心情大好,正要禀报阿傻悟刀一事,将整理好的刀谱献与先生,老人心 有灵犀,抿了口茶,忽笑道:

「你那小徒弟好得很啊。朽蠹不胜刀锯力,匠人虽巧欲何如!纵有回春妙手, 若无这般资质,如何化腐朽为神奇?」

「先生见笑,我无意收他为徒。要说血甲之传,他可不是材料。」

话虽如此,伊黄粱仍不觉微笑,才想起有一会儿没见阿傻了。蓦听「哗啦」一 响,一团乌影撞塌竹篱,落地两分,阿傻腰佩单刀,浑身浴血,空手与来人左臂一 具铁爪斗得正紧,中招不退,极是骁勇,与平日的文秀判若两人。

对手夜行装束,却未蒙面,喉间一道蜈蚣般的狰狞伤疤,肤色黝黑,五官线条 无比冷峭,狮鬃般的蓬乱硬发后梳如鹰羽,与两道压眼浓眉一般,俱是银灿灿的霜 白。

伊黄粱忽想起先生之语。

——我在谷外发现两名『豺狗』形迹,拾夺了一个。

(这是……另一名「豺狗」!)





———————————————————————————————————— (欲知后事,下折分解) [ 本帖最后由 高唱 于 2015-5-8 22:01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