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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五类回忆录
               (前引)
  我生在天津,却长在河北,天津对于我没什么印象,到是老家河北给我印象
颇深。那是北方少有的一处水乡,距北京天津都不远。
  我出生时,父亲三十一岁,母亲却还不满十八岁。这样的年龄做妈妈在今天
看来很是稀奇,但在五十年代却是司空见惯。
  父亲早在读大学之前,在老家农村便已结婚,大学毕业后留在天津城里教书,
我的两个姐姐则随她们的妈妈在河北农村生活。后来爸爸的学生,也就是我的妈
妈走进了爸爸的生活。爸爸和前妻离婚后和妈妈结婚。我就是这样来到了这个世
界。
  灾难终于降临了。文革开始后,因为出身的关系,父母双双被打成反革命,
之后被吊销城市户口,带着我被遣返回到了父亲的老家农村接受监督改造,于是,
接连不断的批斗开始降临到我们一家三口的头上。
  爸爸高而帅,但性格内向、被动、懦弱。他的文章写的极好,五十年代的杂
志、报刊上经常有他的名字。妈妈则开放、冷静、大胆。她什么都想的开,似乎
天大的荣辱都不在她的意料之外。她享受过天堂般的宠爱。从她上小学起,就有
专门的小轿车接送她上学放学。她也遭受过非人的虐待。文革的十年,她不知被
多少男人凌辱过。但她始终那么淡定坦然,似乎所有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全如
演戏似的只是多了一种体验似的。
  妈妈特美,我甚至认为直到今天我也再没遇到过比她更美的女人。这并非感
情使然,是抛开感情后纯粹从姿色上讲的。
  最让我对妈妈刮目相看的,是有一回,我们小学生停课参加拾麦穗劳动时,
一个小学生到河边玩耍时不慎落水。在附近劳动的恰好是妇女队社员,当时当地
的女人没有下河游泳的风俗,因而没有女人会游泳。她们吓的只会大喊大叫,会
游泳的男人却全不在近前,我们又全是小学三年级以下的学生,也都不敢也不知
如何下水救人,若是再去喊会水的男人来,那小孩肯定早就淹死了。就在这时,
正和女社员们一同劳动的妈妈,不声不响地向着河边跑去,一边奔跑,一边甩掉
了外衣和鞋子,到了河沿,飞身一跃,纤长好看的身体在空中转了一个角度,然
后呈一条直线笔直地插入河水中。不多一会,那小男孩被救上岸来,捡回了一条
生命。
  就在当天的晚上,全公社家家户户都关灯睡觉了的时候,那小男孩的六十多
岁的奶奶和他的还是党员的妈妈,冒着混淆阶级阵线的极大危险,偷偷溜进我家,
一声不吭地放下一大包红糖和一兜子鸡蛋,直到妈妈答应收下,才又悄然地离去。
从那以后,出身贫农的那一家人,包括他们的本家七个叔伯兄弟几十口子人中,
尽管斗争十分地积极,可在妈妈被批斗或游街时,再没有一人上台打过妈妈一下
啐过妈妈一口。
  直到现在,我的脑袋里仍然清晰地保存着妈妈那一路奔跑的姿态和入水那一
刻的优美图像。因为在那个时代的农村,根本看不到女人下水游泳,甚至压根就
不相信女人也有会游泳的,而妈妈不仅下了水,而且那入水的镜头竟然是那样的
好看,游泳的技术又是那样的娴熟。
                (一)
  仲秋的傍晚,收工后,妈妈和我正在晚饭,街上的高音喇叭令人讨厌而恐怖
地响了起来:「第一生产大队的革命社员们,晚饭以后,到大场开批斗会,全体
四类分子提前到场!」
  这样的播音对任何社员来说都不陌生,但对于我这样的四类家庭来说,仍不
啻一枚响雷。我和妈妈听到这声音,都没作声,但却都将手中没有喝光的半碗粥
倒进锅中,不敢再喝。这是担心挨批斗的时间过长,憋尿而不能撒的缘故。
  距生产队的打麦场距离最近的,就是我家了,只隔一条马路就是。实际上坐
在炕头上,透过玻璃就能看清楚打麦场上的一切。
  正在青春骚动期的我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滋味,想象着过不一会妈妈极有可能
又要让人捆绑起来批斗,有恐怖,有羞辱,也有莫名的——说不出的另外的感觉。
  我每过几秒钟便透过玻璃窗向打麦场上观望,妈妈也时不时地观望。虽是秋
季,晚饭后天仍然很亮,打麦场上最早到来的是一群孩子,在那没有任何娱乐活
动的年代,批斗会就成为孩子们——也包括大人们最好的娱乐,我也是如此,虽
然我出身四类家庭。
  渐渐地,吃过晚饭后的大人们也陆续来到了打麦场。出身好的社员们,男人
叨着烟袋,脱了鞋当坐垫坐着,女人们或自带了马扎小凳什么的坐着,或找块砖
头当凳子坐着,有的抱着吃奶的孩子,有的带着针线活,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围
拢着聊天,孩子们则跑着跳着嘻笑打闹。四类分子们也到了不少,但他们没有说
笑,没有围坐聊天,而是在早到的背着各式步枪的民兵的吆喝下集中到一起,一
个个低着头立正站着,没有一个人讲话,也没有一个人东张西望,连双手也紧紧
地贴着双腿外侧,象是受过军事训练的一样,一动不动。那年头,四类分子们被
规定不许乱说乱动,四类分子之间,更不敢随便交流。
  看着时间不早,四类分子们差不多要到齐了,妈妈才在最后一次上完厕所后
走到了打麦场,加入到那一堆四类分子队伍中,低下头立正。
  贫协主席到了,大会即将开始。
  「咳!大会准备开始,啊大家坐好了!坐齐了坐齐了,不要吵了!学生们坐
这边,社员坐这边,快点快点!」一个小个子胖胖墩墩的年青人开始发话,并招
呼着群众坐整齐。他是革命造反组织「从头越」战斗队的什么部长,名叫刘玉石。
这人不太坏。
  革命群众并不太理会他的话,仍旧谈笑着,但也慢慢慢腾腾地往指定的地方
挪动着。
  民兵连长郭二麻子背着一支日本鬼子的王八盒子,气势汹汹地过来了。这是
个三十多岁的复员军人,浓眉恶目,一脸凶相。他一到来,现场气氛便骤然紧张
起来,那一帮子低头站立着的四类分子们,似乎连呼吸都不敢大口了。
  「站成四列,他妈的快点!操你妈往这边站」,郭二麻子一边说着,一边用
脚踹了一个四类一脚,指定位置。
  没有任何的罗嗦,四类分子们象是闻声而动的机器人,随着民兵们的招呼,
男男女女很快地站成了四列。
  「蹲下!」二麻子又一声大吼,四类们象是受过军事训练似的,没有丝毫停
顿,齐刷刷地蹲了下去,按照以往的规定,不用人招呼,便都乖乖地将双臂背到
背后,规规矩矩地蹲着,眼睛看着地面,静静地一动不敢动,就是偶尔有蚊子叮
咬,也强忍着不敢动一下。
  「你们不要嚷嚷了好不好!老张家的,别让孩子在这拉屎行不行,抱远一点
拉不行吗?」刘玉石部长仍然在招呼着革命群众,但革命群众仍然乱成一团地谈
笑,甚至打闹,以至于将刘部长的声音给压了下去。
  郭二麻子这边,已经开始点名了,「罗开群!」
  四类队伍中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子应声答应:「有!」随即站立了起来。刚
才刘玉石喊破了嗓子也没能制止住的吵嚷,突然间停顿,整个打麦场一下子变得
鸦雀无声,连原来哭闹着的小孩子也全都屏住了呼吸。
  「滚出来!」
  那男子战战兢兢地走了出来,站到了队列的前面,双手紧紧地贴着双腿,双
脚脚跟紧紧地并拢到一起,垂下头,立正站好。
  「操你妈往那边站!」郭二麻子又是一脚,将罗开群踹的一个趔趣,但罗没
敢抬头,乖乖地按照要求挪动了位置,又乖乖地立正站好。
  「刘占元!」
  「有!」又一个四类,一名五十岁左右的男子站了出来,和罗开群站到了一
起。
  一些年轻的社员围了过来,在四类分子的队伍周边围成一个圆圈,小孩子们
更是近距离地围着,看着郭二麻子点名。
  刘玉石部长仍然在招呼着,「过去,过那边去,离这么近干吗?坐那边不是
一样看得见,过去过去,别在这围着,哎呀!你们过去!」
  刘部长的效果不是很好,仍然有大部分年轻的社员和学生、小孩子们近距离
地围观。
  「鹿一兰!」
  「有!」随着一声尖细的略带南方口音的答应,一名长的十分苗条俏丽的三
十多岁的女四类走了出来,站到了先前出列的两名男四类的旁边。
  这女人不是本地人,是四川人,是个川剧演员,是随他的丈夫一同被下放到
这村的。她的丈夫也和我爸爸一样,出身地主家庭,大学毕业后在南方做官,文
革后被吊销了城市户口回到农村来的。
  和几个粗蛮的北方农民站在一起,鹿一兰显得更加地纤弱娇小,她也象其他
四类一样,双腿紧紧并在一起,低着细细的好看的脖子,战兢兢地等候着发落。
  「许还周!」
  一名四十岁出头的、秃顶、略显肥胖的男子被叫了出来。这可是个不简单的
人物,文革开始以来,他就因为斗争积极当上了公社中学的校长,后来又成为有
名的「全无敌」造反组织的总司令,就是他带头夺了公社领导机构的权,又是他
带队去了井冈山进,还是他,曾经作为省里的代表受到过中央大官康生的接见,
但不幸的是,半年前,另一个革命造反组织「从头越」战斗队从外地搞出了这许
还周的反动出身,原来他曾在解放前参加过国民党的三青团,于是他一下子被打
倒,由一个专政者变成了专政对象。
  已经有五男一女六个四类分子被叫出来。郭二麻子瞪着黑而凶的眼睛,继续
在四类分子的人堆中搜索着,象是今天到农家乐吃饭的人点杀活鸡活兔一样,那
一群还没被点名的男女四类们,则就象是待宰的鸡兔一样,全都纹丝不敢动地背
着双手蹲着,等待着他的点名,连呼吸也停止了。
  「郑小婉!」
  虽然有意料,但听到这声吼叫,仍然让我全身一震——郑小婉就是我妈妈。
  妈妈同样按规矩答了一声,「有」,站到了六人的一边。
  群众开始了小声的议论,「就知道二麻子肯定要喊这娘们。」
  「干吗每次批斗会都要斗她们两个女人,这不是欺负人家外乡人吗!」
  也有相反的意见,「他妈的,看她们那瞧不起农民的神气,就是要狠狠斗斗
她们。」
  这方面的意见立刻得到赞同,「就是,我的好大嫂子,你在吃糠咽菜还要给
人家做活挨人家骂的时候,她们可是穿金戴银凌罗绸缎的享受着呢,今天借毛主
席的福,不让她们头朝下撅着,你还想让她们翻了天继续骑在我们头上不成吗?」
  也有的说的更直接,「不斗这俩娘们,那这批斗会还有什么看头。」
  一个妇女回头盯了说这话的人一眼,骂道:「没一个好东西。」
  这些话,当然全部传进妈妈他们的耳朵中,从这些话中,他们感觉到了革命
群众的报复心理。他们没有理由不害怕。
  郭二麻子看了一圈似乎没有再找到合适的对象,于是走到了那被喊出来的七
个四类面前,「在无产阶级专政面前,只许你们好好改造,不许你们乱说乱动,
到了我二麻子手里,不信今天就治不了你们」,说到这他停顿了一下,继续道,
「听口令,原地踏步——走!」
  七个男女四类,开始原地抬起脚步,踏起步来。当着众多老少乡邻的面,这
样的玩弄让他们不好意思,脚步便也极勉强地只是稍稍抬离了地面。
  「操你妈你的腿上灌了铅吗,给老子抬起来!」随着郭二麻子的叫骂,那名
叫刘占元的胖胖的地主的腿上,被狠狠地踹了一脚。小狗跟着大狗叫,又一名地
主的腿上,被一名民兵用枪托子狠狠捣了一下,疼的那个地主禁不住叫起妈来。
  但这效果真不错,包括妈妈在内的七名四类分子,在众多群众的哄笑声中,
七名被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制服了的四类分子,含着极度的羞辱,高高地抬着双
腿,随着郭二麻子「一二一、一二一」的口令,踏起步来。
  围坐在四周的社员们全都发出嘘唏的哄笑,尤其是小孩子们,更是开心的大
声喊叫起来,因为毕竟,三四十岁的成年男女被这样耍弄,是很滑稽,很让人开
心的。
  进行了十来分钟,七个人在郭二麻子的口令声中立定,又排成了一排站好。
  郭二麻子走到许还周面前,站住了,直直盯着他看着,半晌,他叫道:「许
还周!」
  声音不大,但透着阴森的威严。
  「有!」许还周将本已并在一起的双腿夸张地又一次紧紧靠了一下,小声地
答道。
  郭二麻子却扬起手,「啪」的一个耳光打在他的脸上,「有你妈个逼呀你!
你个狗娘养的蒋匪帮的狗特务,不好好改造,还想继续骑在人民头上吗?」
  这是没话找话的一句话,许还周挨了一耳光,象个木头人一般动也不敢动地
仍旧使劲低着头立正站着,想回答,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回答出来。
  人群中发出一阵的议论:「哎!打人了,打人了,郭二麻子打许还周一嘴巴。」
又有一拨子人围拢过来。
  「真的嗯!看吧,当年这么牛逼的人也有今天。」
  这些声音全部灌入许还周的耳朵,当众让人打嘴巴又不敢动一下,人格上的
羞辱远远超出脸颊的疼痛,他很气,但他更怕,他不知该如何回答这全无任何具
体内容的指责,但他也知道他该做的,就只能是老老实实地任他打骂。
  「你妈的逼的,嘴里咕哝什么呢?」
  这下许还周不敢再沉默了,他低下头,小声地回答:「我有罪。」他本不想
这样,毕竟当着全村的男女老少的面,让人打了耳光还要给人认罪,对于他这样
曾经很有身份的人不是很容易接受的,但同时他也知道,若不及早认罪,郭二麻
子极有可能会让他更难堪。
  「啪!」又是一个耳光,「你他妈也知道你有罪呀,你他妈知道你会有今天
吗?」
  许还周全身战抖着,他能做到的只有不住的认罪,「是……是是……我罪该
万死,我认罪……」
  群众中有人喊到,「把姓许的这王八蛋捆起来好好斗争斗争。」
  「对,他怎么斗别人来着,今天就怎么斗他。」
  「许还周,把头低下去。」
  打人的郭二麻子不是什么好人,挨打的许还周同样不是好人,而且由于他在
当权时作恶太多,群众对他挨打便也只有开心而并无怜悯。
  许还周害怕地将上身向前弯下去,差不多弯成了九十度。那一刻,我想他大
概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没有等郭二麻子再一个一个地教训,妈妈在内的其他六名四类分子,看到许
还周被喝令低头,便也无声地将上身弯下去,弯成一个很大的角度。七个人全都
屏住呼吸,紧张地并拢着双腿,弯着上身,有几个已经控制不住开始了战抖。
  我和我们全校的同学们已经排成队坐在一起,这时,从我的侧后,传来低声
的抽泣,我回头看去,正是和我同班的女同学,许还周的女儿许林朗,双手捂了
脸,那呜咽正从她的指缝间流出来。
  「许还周不老实,给我捆起来!」随着连长的一声令下,两个民兵上前,将
许还周五花大绑地捆了起来。
  之后,又有两名男四类在郭二麻子的指示下被同样捆绑,其余四名男女四类,
则没有再上绑。
  大会终于开始了。
  批斗大会的主持人是我的邻居,也是我的同学,大队的广播员赵小风,只见
她走到打麦场的一角,拿着事先写好的主持词,开始了激情澎湃的主持:「四海
翻腾云水怒,五洲振荡风雷激。正当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走向深入之时,党的九
大又给我们吹响了革命的号角……」念过很长的一大段必须要念的开场白后,只
听她一声大喝:「把妄想复辟变天的四类分子给我押上来!」
  包括妈妈在内的七名四类分子,每人被两名大背着步枪的民兵扭住胳膊,按
住脖子,将头用力向下按去,按得超过了九十度,差不多要到膝盖部位了,而将
那四名没被上绑的四类的双臂反背着向后上方高高地抬起来,然后几个民兵回到
了群众队伍中,七个挨斗的反革命分子却没有因为解除了控制而丝毫地改变姿势,
上身仍然大弯着,没上绑的四人的双臂也仍然向着后上方高举着,象被施了定身
法似的定在了那里。
  之后是由贫协主席宣布反革命罪状。其实什么内容也没有,更多是空洞的口
号而已,什么妄图复辟变天呀,什么妄图反攻倒算呀,什么妄图继续骑在人民头
上呀,说了一大堆。
  再之后是群众发言。最先是一个老贫农上台,他是每次批斗会都要发言的,
而他的话,公社大人小孩差不多都能背下来了。
  「我给刘占元家扛活的时候,给他家打头,吃什么呢?窝窝头都是掺了糠的,
可他呢,坐在树荫下摇着扇子,还吃馒头咸鸭蛋。社员们你们说,这公平吗?他
要进城,他有脚不走路,要我们抬着轿子送他。都是人,为什么他们要做人上人,
我们要做人下人呢?要不是毛主席,我们还不要继续给他们扛活受他们剥削吗?
今天,贫下中农翻身了,压迫我们的地主反革命头朝下撅着了,我们可不能让他
们的反革命阴谋得逞,再压在我们头上,我们要让他们永远地头朝下低着在我们
面前服服帖帖,你们说对不对?」
  群众高声地喊道:「打倒地主阶级!」
  「让剥削我们的地主反革命分子永世不得翻身!」
  「狗东西们撅的不够低,让他们把脑袋再撅低点。」随着说话,一个四十多
岁的社员竟然走上前去,用手按住一个地主的脖子,将他的头用力再下下按去,
按的额头差不多碰到膝盖了,才撒手。
  我注意看妈妈,她也和其他五名没有被按到的四类分子一样,主动地将头又
往下低了一下,让头部几乎碰到膝盖,从后面看,七个大大小小的屁股已经举着
朝了天。
  可这坏蛋并没有就此罢休,仍然一个一个地按着其他几个四类分子的头,当
然也包括妈妈和鹿一兰。两个女人细细的脖子没能射过那双肮脏的大手。
  那发言的老贫农受到了革命群众的鼓励,又看到有人上台动手,更来了劲,
他走到五花大绑着的地主刘占元跟前,照着他低垂着的脑袋狠狠地打了两个耳光,
问道:「刘占元,我问你,你想到过会有今天吗?」
  这一问,把那个叫刘占元的地主,不知该如何回答才能满足革命群众的心愿,
想不出词来,只能答非所问地小声说道:「我剥削有罪,我低头认罪。」
  这老贫农感觉十分地舒畅,索性脱下鞋,举在手中,照着低着头认罪的刘占
元没头没脸狠狠地打了起来,打一下骂一句:「操你妈的,我让你坐轿子,你坐
呀,今天坐飞机了吧,狗地主,你们也有今天呀!」
  接下来是鹿一兰的丈夫发言。这是一个戴了深度的近视眼镜,大腹便便的男
人,他被迫地走到挨斗的几人身边,掏出不知在多少次的批斗会上用过多少遍的
揭发材料,低着头念起来。
  「反革命分子鹿一兰,十三岁起,就频繁地出入国民党反动派的官僚家中唱
堂会,传播反动的淫秽的资本主义的文化。她认了多个干爹,有国民党的军长、
司令,有土匪头子,有黑社会的袍哥大爷……旧社会,她穷奢极欲,光是她干爹
送给她的一双高跟鞋上的两颗珠子,就够买二百亩地的,这不都是劳动人民的血
汗吗……到了新社会,鹿一兰反动本质不改,时常怀念那些反革命头子,对抗江
青同志的革命文艺路线……」
  这位丈夫的发言群众已经听过无数遍,社员们已经没什么兴趣,到是对撅着
挨斗的两个女人有着无尽的话题。
  「哎!你说,这俩娘们怎么他妈的三十多了还象个十八岁的,吃什么长大的
呢?」
  另一个感叹道,「还是共产党好哇,不然的话,象她们这样阔的少奶奶,你
连亲一下她们走过的脚印也不敢呀,可现在,让她们撅着她们不敢跪着,让她们
撅成九十度她们不敢撅成八十度。」
  另一个又说,「看她们撅着的屁股,嘿!他妈的倍圆。一会我要上去发言,
非摸摸她们的屁股不可。」
  一个长的又高又瘦的女人,没等鹿一兰丈夫发言完毕,便走上前去抢着发言,
「贫下中农同志们,你们听听,一双臭鞋就能值二百亩地的钱,我弟弟长到十六
岁了,还没穿过鞋呢。人家给提亲,相亲那天,想找我娘家村里财主家借双鞋,
他们家那么多双好鞋,我妈妈求他们说只借一双旧的,不露脚趾就行,可狗财主
不仅不借,还嘲笑我们……臭女人,你一双鞋就值二百亩地的钱,那得够我们贫
下中农买多少双鞋呀……你们说,我们能让他们翻身吗……」
  「不能!」占半数的群众响应着,但也有半数的人大概压根就没听见那女人
说的什么,所以也就没反应。
  「把这臭女人的鞋扒了让她用嘴叨着。」
  「对,还有郑小婉这娘们,也是臭破鞋一个,也给她扒了。」
  那年月群众的斗争积极性真的不是今天的群众能比的,很快的,就簇拥上好
几个革命的群众,上前将鹿一兰和妈妈脚上的鞋扒了下来,并各取一只命令二人
用嘴叨着。妈妈和鹿一兰便只穿了袜子撅着挨斗了。
  挨斗的七个人中,四个没有上绑的,必须要高高地举着双臂,只不过呢,不
肖半个小时,四个人的双臂便全部无法再举,而是落到了极度弯着的后背上。
  一个年轻的女社员好奇地说:「哎,二嫚你说,是让他们举着手挨斗累还是
捆起来累呢」,不等那叫二嫚的回答,她便自己答道:「应该捆起来还好些吧,
就不用老举着胳膊了。」
  那叫二嫚的姑娘调皮地推了那同龄女社员一把,说道:「你去,陪他们撅一
会,不就知道了,嘻嘻!」
  挨斗的四类们累,没挨斗而是蹲在正面的四类们,因为不能象革命社员们那
样可以坐在地上,更不敢随意走动,蹲久了也累,其中就有一个四十多岁,长的
很有些丰满的的地主婆,因为实在累的不行,又不敢坐,便将双膝向前拱了一下,
变成了跪着,试图换个姿势减轻一点疲劳。
  不幸的是,这个地主婆的这一动作恰好被一个人看到了。一个戴了眼镜,胸
部极其前凸,,丰满的连腰都不见了的三十出头的女人恰好在这时来到了批斗大
会的会场。她姓米,因为近视,人称瞎老米。实际上她很年轻,比她三十多岁的
实际年龄看着还年轻些,「老」字在当地,并非年老的意思,比如老姑老舅老疙
瘩等,往往是说排行最小的。她不是本公社的,而是县里群专队下派到我们公社
指导搞阶级斗争的。
  为了来个下马威,这个肥嘟嘟的女人立马对着蹲在一堆的四类分子们吼道:
「今天是人民的天下,不许你们乱说乱动」,说着,对着那个地主婆,「黄淑凤,
你个吸贫下中农血汗的地主婆,谁让你跪的?给我滚到前边来!」
  早在看到瞎老米来到会场的那一刻,地主婆已经重新又改为规定的蹲姿,但
晚了。听到点名,那地主婆全身战拌着走到了几个挨斗的四类身边后。瞎老米对
着她说道:「你不是想跪吗,就在这跪吧」,说着加大了声音,「跪下!」
  那地主婆乖乖面向着革命群众跪下了。
  瞎老米飞起一脚,狠狠踹向地主婆,「跪直了。」
  那地主婆将本来向前低着的上身改为直立。
  「把手举起来,向人民投降!」
  于是这地主婆,与七个撅着屁股挨斗的四类分子排成一字横线,直直地跪在
了地上,双手高高地举起来,那样子十分地滑稽。
  批斗会又继续进行了。
  瞎老米又发现了什么,突然嚷到:「你们看,反革命的气焰是多么地嚣张,
挨斗都不老实,手全搭到后背上了。」
  的确,经过了将近一个小时的批斗,妈妈等四人原本高举着的双臂已经无力
再高举,全部落到了后背上。不过在听到瞎老米这话后,四个人的双臂却象是暂
时充了电一样,重新又高举起来,但明显地,八支手臂都在抖动,只是两分钟,
那两个男四类的手臂,竟然又落回到自己的后背上,但他们知道自己的处境,又
自动地高举起,但仅仅一分多钟,便又落到后背上,于是再高举起来……
  到是妈妈和鹿一兰两个女四类,重新举起的双臂比那两个男四类更久地坚持
着,但也明显地晃动着。
  「把他们全给我捆起来!」
  瞎老米一声令下,几个如狼似虎的民兵走上前来,走到妈妈等四人身边,开
始上绑。我忍不住偷偷又看了看妈妈,捆妈妈的是两个膀大腰圆的青年民兵,妈
妈纤弱的身子在两个粗壮的民兵的控制下无助地随着他们的动作而纽动,两个民
兵先是将一根长长的绳子搭在妈妈的后脖子上,然后将绳子沿着妈妈的双臂一圈
一圈地缠绕,绕到手腕处时,将两个手腕捆在一起,打结,再将多余的绳子向上
穿过脖子后面的绳套中,用力向下勒,在套过手腕处的绳子后,又复向前绕,从
乳房的上面和下面各绕了一圈后,才最后系死。经过这样一绑,不消说妈妈的双
臂丝毫动弹不得,整个上身也象是一个粽子般,特别是两个硕大的乳房,原本是
穿在宽大的衣服中并不显眼,但经这两圈绳子一勒,便也十分醒目地凸现在众人
的面前。
  革命群众又流着哈啦子开始了议论,「嘿嘿!你看,那娘们的奶子,这么一
捆,咳!啧啧!真他妈的大。」
  他旁边的一个社员也说到,「真他妈的想上去亲两口。」
  我又看了看鹿一兰,同样的,她的双乳也同样被一上一下的两道绳子勒着,
同样的凸现出来。再看其他几个男四类,令人吃惊的是,他们都仅仅是反绑了双
臂,却没有胸前那两道绳子。这让我在多年以后都不得不赞叹,在那个不能进行
色情虐待的年代,革命的群众是真他妈的能够充分利用他们手中的权力呀。
  那个郭二麻子,走到刚刚被捆绑的一个男四类面前,用力地将他反绑着的双
臂向上抬了抬,象是在检查捆的紧不紧。似乎感觉是满意的,便又走到第二四类
面前,伸出一支手,张开虎口,狠狠捏住他的下巴,用力地向上托去,直到将他
的脸托的朝了天,然后得意地笑了笑,这才松开了手。
  再之后,他走到妈妈的面前,先是抓住妈妈那被绳子勒得紧梆梆的双臂,之
后又提了提勒在妈妈后脖胫上的绑绳,这才转到妈妈面前,仍然伸出那又厚又粗
又脏的大手,狠狠捏住妈妈的下巴,同样地向上托举……
  我偷偷抬起眼睛向妈妈看,妈妈的脸被托举得扬起来,在那双大手的肆意捏
弄下改变着形状,象个全无感觉的布娃娃般,害怕地任他弄着,郭二麻子很坏,
弄着弄着,竟然将手指伸入到妈妈的嘴里胡乱地掰着,妈妈的小嘴便在那双大手
的侵犯下不断地或张或合……我想,郭二麻子托前边那个男四类怕只是为了托弄
妈妈做的烟雾吧。
  坐在场地上的社员们,小声地议论着:「他妈的二麻子,占便宜呀!」
  又一个说道:「那小娘们的脸,摸起来肯定他妈的舒服。」
  最后,郭二麻子又用基本同样手段检查鹿一兰的绑绳,我吃惊地发现,那双
大手,竟然好几次假装着检查绑绳而抓住了鹿一兰那鼓鼓的奶子……
  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跑累了也闹累了,坐到他妈妈的腿上,问:「什么叫
剥削呀?」
  那妈妈推了一把小男孩,说道:「剥削就是狗地主欺负我们贫下中农,今天
毛主席教导我们要打倒地主,去!上去打他们这些狗地主。」
  在他妈妈的鼓励下,那小男孩果真勇敢地走到八个人面前,从脚上脱下鞋子,
举在手中,学着老贫农的样子,从最边上的跪着的胖地主婆开始,一下一下打起
来。那胖地主婆一动不敢动地挺直了身体,任那孩子的鞋子落在自己的头上、脸
上。那孩子打一下还骂一声,「狗坏蛋!狗地主!」
  打完了地主婆,又顺序地向下打去。先是紧挨着地主婆撅着的罗开群,小男
孩没头没脸地照着这个长很又瘦又高的地主的头上打着鞋底……
  「小虎,打他们嘴巴!」坐在距七名挨斗的最近的一个社员对着打人的小孩
喊道。
  那小男孩很听话地改变了打法,对着因为低头弯腰而将脸低到只有一米高的
罗开群,将鞋底横着抡起来,一下一下地打嘴巴。
  打完了罗开群,接下来是刘占元……
  在这个小男孩的带动下,又有一个和他龄的男孩子,也加入进来,对着还没
被打到的几个四类,抢起了鞋底。
  妈妈撅在最这边,还没有被打到。一个坐在几个挨斗的四类背面的特别坏的
社员,目不转睛地看着近在眼前的妈妈和鹿一兰高举着的圆圆的屁股,一口一口
地吞咽着口水,悄悄地向一个也正想上前加入打地主行列的小孩招手,待那男孩
走到他跟前,那坏蛋竟然将一根「葛针」(枣树上带硬刺的针状物)交给那孩子,
小声地对他说:「敢不敢扎那两个坏女人的屁股?」
  小男孩当然敢,接过了「葛针」便走上前去,对准鹿一兰高高举着的倍圆倍
圆的屁股便扎了下去,「哇呀疼……」鹿一兰失声叫着,一头向前载去,载倒在
地上,口中叨着的鞋也掉了下去。
  「起来,撅着!」革命的社员们对着倒在地上的鹿一兰喝道,鹿一兰重新起
来,重新弯下了身子,象个虾米般撅着。
  「栓子,扎的好,继续扎。」有人在给那小孩加油鼓劲。
  鹿一兰高举着圆圆的屁股,听到人们这样教唆那小孩,吓的全身抖动着,用
带了南方音的话求饶:「别扎了呀,我认罪。」
  我害怕地看着撅在最边上的妈妈,知道这「葛针」很快就要扎到妈妈的屁股
上,我的心揪着,妈妈明显也知道这一点,高高撅着的屁股开始抖动起来。
  那小孩子还想继续扎,但就在这时,一个三十多岁的、应该是这小孩妈妈的
女人冲上去,一手抱住小孩的身子,另一手照着他的屁股狠狠打了几下子,然后
连拖带拽地将那孩子带离了批斗场地。一边离场,还一边冲着那教唆小孩扎人的
男子骂着:「缺德吧你。」
  谢天谢地!妈妈躲过了挨扎。
  我是坐在挨斗的四类的正面的,能够清楚地看到七个挨斗的四类后背的形状。
七个人的后背反剪着,手指般粗细的麻绳从每个人的肩部、大臂和小臂集中到后
背的中间打结,大概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五花大绑吧。
  和所有男群众一样,我的目光也密密地落在妈妈与鹿一兰两个女人的后背上。
在主要是心痛和屈辱的同时,不知为什么,我竟然在两个年轻妈妈级的美女捆绑
着的后背上,感到了异样的性感美。真的!那被麻绳勒着而凸显出的嫩嫩的肉体,
那被绳子勒得不能动弹的手腕,那高高举着的圆圆的屁股,以用那麻绳构成的精
美的图案,都无不给人一种另类的美的视觉。也许,这便是每次批斗大会都要将
妈妈和鹿一兰拉出来捆绑批斗的原因吧。
  轮到一个公社中学的女老师发言了,她上得台来,先大讲了一通九大以来全
中国以及全世界的革命形势,然后开始揭批,她似乎专门冲着我妈妈来的,将她
与我妈妈同在公社中学负责美术墙报工作时妈妈的一桩桩一件件的事例,全部安
上反革命的标签,强行要妈妈承认。她揪住妈妈的长发,挥手打了妈妈一个响亮
的耳光,然后问道:「臭破鞋郑小婉,我问你,你向革命学生宣扬资产阶级反动
画技,妄图用反革命的文化,颠覆革命的文化,你说,是不是你干的?」
  妈妈口中叨了鞋,无法回答,那女人便取下妈妈口中的鞋,就用那鞋底又抽
了一下妈妈的脸,「说!」
  妈妈象是配合她排练一出戏般,乖乖地回答,「是我,我有罪。」
  那女老师揪住妈妈头发的手并不松开,继续问道:「看你那趾高气扬的派头,
你不是扬头吐气目空一切吗,今天怎么头朝下撅着了,你还敢不敢抬起头来呀?」
  妈妈双臂紧紧地勒在背后,纹丝动弹不得,任由这女人摆弄着,仍旧按部就
班地回答:「不敢了,我低头认罪。」
  那女老师这才象是出了气,又狠狠狠地揪了妈妈的头发来来回回拽了几下后,
又朝着妈妈的脸上,「啊呸!呸!呸!」地连啐了三口唾沫,这才松开手走开去。
  两个同是公社中学的女老师显然对这女人的行为不满,小声地议论:「可轮
到她斗争别人了,瞧她那副德行!」
  「看人家样样比她强,忌妒,借批斗报复呗!」
  大会继续进行着。又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近距离地站在三个已经被斗了一
个多小时的坏分子的面前,呆呆地看了好一阵子,突然跑回到妈妈的怀中,把小
脸蛋贴到妈妈的耳朵边上,小手指着直直跪着又高举着双臂的地主婆,悄悄地说:
「妈妈,那个老婆儿给打哭了。」
  她的妈妈却说:「活该,他们是坏蛋,坏蛋就该打。」
  折腾了差不多两个小时后,带了孩子的女社员有的开始起身回家了,刘部长
招呼了半天招呼不住,贫协主席只好宣布大会结束,社员们回家睡觉,四类分子
们被要求打扫干净会场,于是社员们开始散去,一直蹲着观摩批斗会的四类分子
们则开始在民兵的持枪押解下动手清理社员们散落在地上的砖头、梨核、瓜子壳
等杂物,却没有人给七个五花大绑着的四类松绑,而没有得到命令,七个挨斗的
四类分子也全都按照刚才挨斗的姿势继续撅着,没人敢动一下。
  郭二麻子恋恋不舍地离开了会场后,两个民兵这才对着打扫卫生的四类们说
了一句:「各人给各人家的松绑,明天把绳子交到民兵连部来。」说完,一身疲
倦的两人背着大枪离开回家睡觉去了。
  挨批斗的四类的家属们,这才走上前去,给自家的四类分子解开绑绳。因为
距我家最近,妈妈没有在外面松绑,而是在得到民兵的命令后径自朝家中走去,
我提起妈妈被人扒掉的鞋,和妈妈回到了家中,这才开始给她松绑。
  但我没有马上给妈妈松绑,因为她强烈地吸引了我,也打乱了我。我站到妈
妈的身后,看着她背后被人捆绑的图案,竟然激动起来,意识在那一刻变得异常
混乱。
  妈妈见我半天没动手给她松绑,便转过身,大概是想问我为什么还不动手给
她松绑吧。可就在她转过身后,那被绳子勒的愈显硕大的双乳却又暴露在我的眼
前,象两个跳跃的火焰,燃烧着我的意识与身体,那一刻,我的心乱了,不知是
出于对妈妈让人羞辱与打骂的心疼,还是出于对她五花大绑着的美妙身形的爱恋,
我不顾妈妈仍然五花大绑着,不顾一切,难以控制地张开双臂,一把将比我低半
个头的、被绳子勒得一道一道的妈妈抱在怀中。妈妈没有反抗,不知是因为受到
了非人羞辱与虐待感到了委曲,还是因为挨斗时一直那样的姿势太累了,还是其
他什么,她微闭双眼,顺从地任我搂抱,将火辣性感的身子软软地倚在我的怀中,
好久,好久……
                (二)
  在我蒙蒙胧胧地进入青春期时,我遭遇到了批斗,但那时的批斗已经不太残
酷,而多数是为了完成任务走走形式而已。
  我的第一次挨批斗也全没有任何原因,就是上边公社有指示了,说我们学校
阶级斗争的火焰明显落后于其他地方,要赶上去,要扩大要深入要揪出新生的阶
级敌人,于是,全校所有的六年级以上的四类家庭出身的子女们,一个不拉地被
批斗了一回。
  我们那个地方,文革时实行的是义务九年教育,也就是所谓的高中普及教育,
从一年级读到九年级,算是高中毕业。其中一至五年级算小学,六七年级算初中,
八九年级算高中。这只是那时这么个叫法,如果按今天的教育程度比,什么也算
不上。
  我这一年,正在读八年级。
  这天上午,班主任将几个红卫兵骨干和我们班全部共五个四类子女叫到了办
公室,然后义正辞严地宣布:根据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新的攻势,地主、富农
阶级出身的狗崽子们必须进行批斗,以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并促进无产阶
级文化大革命向深度与广度进军。
  召开批斗会也是要有一定的准备时间的,不是说开就开的。
  批斗会的准备阶段内,这天下午劳动结束后,我正在院子里用自家的压水机
压水,帮助妈妈洗白薯,蓠芭墙外,蹑手蹑脚地走来一老一少两个女人,走近了,
才知道一个是我们班的四类女同学仝玉兰,一个是她的妈妈。
  来到我家门前,那女人看了一眼左右前后,做贼一般地对我妈妈说:「你们
小北跟你说了吧?」说着话又是缩头缩脑地左顾右盼一番。这不怪她,那年头两
个同样出身不好的人在一起嘀咕是很危险的。
  妈妈不解地看着她,又看了看我,仍然不解地,「什么事呀?」
  那女人又是一番左看看右瞧瞧,才小声地贴近妈妈说:「孩子要挨斗了,你
们家小北也要挨斗,六年级以上的出身不好的学生都要挨斗。」
  妈妈回过头,并不太吃惊地又看了我一眼。又听那女人继续说:「你说我们
大人挨斗也就算了,这么大点的孩子也挨斗,我们家玉兰多老实呀……当着那么
多人的面在那撅着,让孩子怎么受呀!」
  「那您这是……」妈妈问她。
  「找找他们班上的赵小凤说说,就别斗了呗。她在班上吃的开,在学校都吃
的开,说话管用。」
  妈妈大概不相信,但也不好驳她,就怀疑地支吾着:「那……能管用吗?」
  那女人似乎很骄傲地,「我娘家二嫂,跟赵小凤她姑父是一个村的,还沾点
老表亲……」
  妈妈仍然只是支吾:「噢……那……那您就……试试。」
  「咱们一块去说,你和她们家住邻居,你又是老师,教过她……」
  正说着,赵小凤从外面回家,到了她家门口,她先是略带羞涩地叫了妈妈一
声,「郑老师」,又爽快地问仝玉兰,「仝玉兰,你在这干吗呀?」
  我家和赵小凤家紧挨着,只隔一道不到一人高的什么也挡不住的土墙,但仝
玉兰家距我们很远,在村子的西北角,所以在这里碰到她,赵小凤感觉有点意外。
  「我……」仝玉兰本来胆小,这时就更是又羞又怕的说不出话,只是一个劲
地看她妈妈。
  「哟!小凤,嗯……你看你和玉兰还是表姐妹呢,平时你就照顾她,你看这
次批斗会能不能……」
  赵小凤听到这里,脸上一下子笼罩了阴云,将好看的小脸侧歪着扭低了下去,
小嘴也努了起来。
  「小凤,你看,我们家本来也就是富农,跟地主不一样,要是定成分时再划
低一点,也就是上中农了……你是干部,你给说说……」
  我不愿意再听她们的,便端起已经洗好的一盆白薯,回到了屋子里。
  就如我妈妈认定的,仝玉兰妈妈的活动一点没用,包括仝玉兰在内,挨斗的
我们五个人一个也没少。
  批斗将在周六的下午进行。周五这天上午第三节课时,我们班的班长——那
时叫连长——汪海龙奉了不知谁的指示,将我们五个准备挨斗的四类子弟召集到
大会议室,进行了严厉的全无任何理由的训斥,无非是要我们在挨斗时必须老老
实实,如何地低头认罪等等。
  和我们年龄一样大的汪海龙神气地坐在本来是老师才能坐的藤制的圆椅子上,
上身微微向后靠着,冷冷地盯着我们,审视着我们的脸。我们五个则面对着他站
成一排,全都低垂着脑袋,听着他满嘴的革命宣言。
  三个女生先后开始了啜泣。这让汪班长更加地光火,他用教鞭打了一下办公
桌,大声喝斥:「不许哭!四类狗崽子,要你们向人民认罪,还委曲你们了吗?
知道你们是吃什么长大的吗?是吃劳苦人民的血汗长大的,现在贫下中农翻身了,
你们难道不该向人民群众低头认罪吗。」
  「汪连长,我们也是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的,上哪去吃人民的血汗呀?」
我向来不服汪海龙,也就回了他一句。
  这一来,他更气了,站起身走到我面前,「鲁小北,你放老实点,不然批斗
时他们可以不捆,单独把你捆起来。」
  我一脸鄙薄地迎着他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他,房间里的空气变的紧张。
  正对峙间,我们班的班主任侯老师进来了,她走到我身边,对着我说道:
「鲁小北,你老实点!」
  因为距离近,她说话时的吐气,全部地被我吸收,一种只有女人才有的味道,
我的脑袋里竟然有了某种激动。
  侯老师叫侯茹,是因出身好又敢于斗争而被推荐到省里读大学,毕业后仍回
到农村任教师的。说是大学,只是那时的讲法,用今天的标准,其实也就是两年
制的中专。但在当时,能推荐到省城读中专的,那可比今天读剑桥博士还牛逼,
所以可知当时侯茹的身价。本来读过中专就能够成为国家干部,由国家分配在城
里工作了,但他们这批偏偏不巧,正赶上一个政策,「社来社去」,她便又回到
了村子里。对了,她还是我们学校「从头越」造反战斗队的第二号首领。
  侯茹还是个美女,不论用当时的标准还是今天的标准,她都称得上美女。她
可不是那种小家碧玉般的美女,她那细细的长长的眉毛,单眼皮下面的大而黑的
眼睛,那有点上翘的秀气的鼻子,让她有着某种令人不敢对视的冷艳与霸气。我
也一样,我喜欢偷看她,但却怕她。
  她见我低下头不动了,又说道,「鲁小北!只许你老老实实,不许你乱说乱
动,知道吗?」
  「是,知道了。」我低头垂立着,小声地回答。
  说真话,我特怕她,尽管她比我也不过年长三四岁。这怕,起缘于一次见不
得人的事。有一次劳动课,我被责令回家取手推车。当我一个人走到一处女知青
住的集体宿舍前边,我被窗台上的一双小巧的女式球鞋强烈地吸引了,那年头农
村人是穿不起也买不到这样的鞋子的。鬼使神差般,我在那窗台前停住了脚步,
偷偷拿起一只鞋,这才发现那鞋里还塞着穿过而没洗的袜子。我的心咚咚跳着,
将那臭袜子从鞋内取出,放到鼻子下面,啊!好大的味道,我将那鞋那袜子使劲
地紧紧贴到我的口鼻之处,贪婪地狂吸……
  「味道很香吗?」
  正在我进入到仙境般的状态时,一个好听的女声从我的背后传来,正是「从
头越」战斗队的二号头目侯茹、侯老师。
  我的眼前一下子全黑了,手里拿着那鞋袜,整个的人全木在了那里。好半天,
才终于反应过来,慌忙地将鞋袜放回原处,使劲地低下头,小声地,「侯老师,
我错了……」
  「你个流氓,你知道你这是什么性质的行为吗?」
  正在这时,几个女知青从外面走进了小院,看到我垂首受训,远远的就和侯
茹打招呼,又问我又犯什么罪而受训。
  「他想偷吃转莲,正好被我看到。」她回应那几个城里的女知青说道。
  听她这样说,我几乎没反应过来,呆呆地抬头看了看她,又转头,这才发现
那放鞋的窗台上,真的有几个收割下来的浅盘子大的转莲(向日葵)正摆在窗台
上。偷吃生产队的转莲和偷闻女知青的鞋袜,那对于我的声名可是大不相同的。
那一刻,我象是正在向着无底的深渊坠落而注定要死的人,突然被一只无形的大
树挡住又活了过来似的,向着侯老师,感恩地低下头。
  那几个知青哄笑了我几句,侯老师又训斥了我几句,就让我走了。
  自从那件事后,我就特怕她,而且一直持续到日后多年。
  晚饭后,刮起了六级大风,天也阴的伸手不见五指,我和妈妈吃过了晚饭,
因为停电(我们村那时有电灯,但有电的日子反而不如没电的日子多),妈妈便
在煤油灯下用粉笔无聊地画画,我则戴上了一个旧的耳机,听着里面时断时续的
广播。突然,呼啸的北风中,敲门声响起来,是和我家一墙之隔的我的女同学赵
小凤,她没进门,只是拍打着窗户通知我,到大队部接受审讯。
  我和妈妈对视了一眼,列位,你们绝对猜不到,妈妈俏丽的脸上现出的却并
不是痛苦,而是俏皮,她向我抗挤了挤眼儿,轻松地对我说:「没什么,当玩就
是了。」
  多年以后,一直到今天,我仍然搞不懂,这是妈妈故意对我表现的轻松呢?
还是她真的就没把这挨批斗当成一件什么了不起的事儿。
  我出了门,赵小凤还在门口等我,夜风中,她背着小巧的美式卡宾枪,瑟瑟
地卷着娇小的身子,竟然让人生出一股怜爱。
  「走。」她冲我说了一个字。
  我说,「走哇。」
  她用对待阶级敌人的口气,用枪冲我指了指,「前边走。」
  于是,她持枪在后面,我在她的前边,顶着怒号的北风到了红卫兵大队部。
  吃惊的是,我以为全校的所有四类子弟都要来的,可这时的大队部只有赵小
凤一个人。
  见到没有别的人,我稍稍放松了一路紧张着的心,问她,「赵富春(也是准
备挨批斗的四类子弟)他们怎么都没来呀?」
  她是播音员,这个大队部,同时也还是全村的广播站。此时的她正在摆弄着
扩音器,见我问话,便头也不回地回答我,「就你一个,人家表现都比你好,用
不着来。」
  我突然感到害怕,又想再问她,她却回头冲我示意了一下,要我不要出声,
我知道,她的话筒已经打开了。「社员同志们,现在播诵最新指示,现在播诵最
新指示……」
  通过她的朗读,通过设置在全村各个路口的高音喇叭,将伟大领袖的最新指
示传达到每户社员家中。
  我不再出声,因为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便静悄悄地坐到一个椅子上,无聊
地拿起一本红宝书翻看着,听着她、也看着她铿镪抑扬地广播。
  赵小凤中等个头,胖呼呼的,长着一副北方人不多见的小圆脸,薄薄的异样
的嘴唇。那脸蛋,那神态,都象极了台湾歌坛美少女组合SHE中那个短发少女,
十分的泼辣,有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其实我们关系不错。因为她喜欢和男孩子
疯闹,我们又同班而且邻居,平时在一起玩的还是多的,但阶级斗争是不能讲这
些的,他的父亲是个老八路,现在还在公社当干部,而我的出身是地主反革命,
这就注定了我与她便只能分居两个阵线,一个挨斗,一个主持并进行批斗。
  她念完了,关掉了扩音器,转过身,这才发现我正悠闲地坐在椅子上,于是
十分吃惊地对着我,「四类崽子,谁让你坐着的!」
  我慢慢地站了起来,尽管我也知道,这个专用于对我们这类人实行专政的地
方,是万万没有我们坐着的道理的,但……我想毕竟我们是同学又是邻居,而且
此时的大队部里并没有第三个人,我才认为没必要弄的那么正规的,谁承想…
…唉!
  我不是很情愿地站起来,极不自然地垂手立正。
  她对我的喝斥,与我被其他革命闯将的喝斥、与她喝斥其他的四类分子相比,
并没有两样,但在这样的只有两个人的房间里,作为天天在一个教室里上课的同
学,作为只有一墙之隔的邻居与幼年玩伴,一下转变成专政与被专政的角色,真
的感到有点那个。
  大概她也有着同样的感觉,半天不做声后,她又对我说:「算了,你还是坐
一会吧,一会还得撅着呢」,说完,又补充道,「一会他们来了你要老实点啊。」
  我重新坐到椅子上,但已经感到事态的严重。
  「噢对了!」半天无语的她,突然叫了一声,然后用头向墙角搁着的几块青
砖示意了一下,「那五块砖,你自己用绳子把它拴好,一会他们进来自己挂脖子
上,然后撅着」,说完又补充,「本来说让你从进门开始就吊着砖撅着的。」
  我转过脸,看着那几块青砖,就是当时普通的盖房用的青砖。当时四类分子
挨斗,撅成喷气式时,脖子上经常要挂上这么一摞砖的。可我……从没挂过,而
且,我认为今天晚上不应该这样斗我。
  见我没动,她有点急,「动不动呀你?」
  我没办法了,便磨磨蹭蹭地蹲过去,用一根麻绳将那五块砖拴成一摞。
  她走过来检查了一下我拴的情况,又用手拎了一下,「哎呀!好沉呀!」
  「那……挂三块不成吗?」我借机对她说。
  她扬起好看的小脸,斜起凤眼,冷冷地看了看我,算是回答。
  我坐在椅子上,她也坐在椅子上,等着即将到来的批斗。这滋味、这感受,
并不比万人大会上的批斗好多少,只是我没有撅着而已。
  又过了一会,大门外传来脚步声,我正犹豫着,赵小凤却小声而急促地冲着
我说道:「站起来撅着!」
  我加速地站了起来,先将那摞砖挂脖子上,然后自己低下头弯下腰撅着,双
臂也自动地背到背后。
  进来的是三男一女,全是八九年级的男生,也全都是「从头越」战斗队的成
员,「哎!赵小凤,卫老师他们又揪出一个隐藏的反革命,一会还要抄他们的家
呢。」
  赵小凤并不十分感谢兴趣地应了一句什么,那几个人却仍然兴致勃勃,「哎
呀你没去你不知道,那地主婆吓得尿裤子了,跪着跟我我们叫爷爷叫姑奶奶,怕
我们捆她游街……」
  他们好象这才终于发现了我撅在屋子中央的我,问道:「鲁小北怎么在这?」
  赵小凤说,「他不老实,让他撅着好好反省反省。」
  那几个人大概有什么很急的事,说了一会到那地主婆家的情况后,又急急地
走了。
  待那几个人走后,半天,待确信那几个人已走远,我才试探着慢慢地将上半
身直起一个角度,偷看了一下,却发现她也正抿着薄薄的好看的小嘴,不出声地
微微笑着,象是观察一件不明的飞行物那样观察着我,见我看她,才象是自言自
语地说道:「谁发明的这种斗人的姿势,咯咯!难受不难受?」
  我一下子变得又羞又怒,但也不敢发作,我到不是怕她赵小凤,我是怕这个
环境,是这间屋子给了我巨大的恐惧。
  伟大领袖的最新指示被她播诵了三遍,赵小凤已经完成了她今晚的任务,而
我却等不来卫小光他们的到来,而且从刚才那几人的说话中,我也已经知道他们
今晚要揪另外的反革命,是不会来开我的批斗会的,那么接下来是什么呢?
  我疑惑着,忍受着赵小凤的调戏,敢怒而不敢言,也不敢动地仍然低头弯腰
地撅着。
  赵小凤走到我身边,「你不老实,得把你捆上。」她真的取出一团麻绳,走
到我身后,「鲁小北,给我老实点。」
  我是丝毫不怕她的,又知道卫小光他们今天有别的事儿,便不解地问:「谁
批斗我?」
  「谁批斗你,当然是革命小将批斗你了。」说完又补充一句,「卫老师说了,
今天把你弄到赵老疙瘩家一起陪斗。」
  我仍然疑惑着,甚至产生怀疑,虽然那时时兴陪斗,但我和赵老疙瘩风马牛
不相干呀。我想出说我的疑问,但我没说出口,也不敢反抗,任由她用麻绳将我
的双臂反绑。绑的不是很紧,也不是日常所见到的批斗会上那种五花大绑,而只
是将我的手腕在背后捆到了一起,不过我的手是不能动弹了。
  赵小凤捆完了我,然后关灯,关门,背着卡宾枪押着我,离开了大队部。
  天仍然黑的什么也看不见,风继续刮着,赵小凤押着我向南走,走了一阵子,
我又感觉不对劲,赵老疙瘩家住在村西,可我们走的却是回家的路。我更加重了
怀疑,回头问道:「去哪儿呀?」
  「不许说话,老实点。」
  我们继续走,不一会,已经到了我和她家共同的小南半街(我和她家住在最
村南,我们的家对面已经没有人家,故称南半街),我更不解,便想再说什么,
她却不等我说完,便哧哧笑着对我说:「鲁小北,谢谢你陪我走一趟呀,天这么
黑,又刮这么大风,我一个不敢走的。」
  啊!原来她是因天黑风大不敢走夜路,让我来陪她的。我要气炸了,但双臂
被反绑着,却又奈何她不得。
  这时已经到了家门口,我愤怒地:「给我解开。」
  「我不,解开你要打我呀,哼!回家让郑老师给你解吧。」说完竟自跑进了
她家的院门,从矮墙上又探出头来说了一句:「绳子明天还给我呀。」
  我只好反绑着双臂回到家中。妈妈仍然在等我,见我双臂反绑,便急急问道:
「孩儿,他们怎么批斗你的?一直撅着吗?打你没有?」
  我说了实情,妈妈一边为我松绑,一边念道:「这个调皮丫头。」
  到了正式召开批斗会的这天下午,我比往常提前半个小时到校,侯茹老师说
还要在正式开批斗会前再走几遍台。
  那时有好多同学是没有午休的习惯的,我们到校时,教室里已经有好多的人。
侯老师还没到,但红卫兵的连长指导员却全到齐了。我进教室时,赵小凤在看她
主持用的稿子,汪海龙则在组织几个红卫兵骨干,积极地一遍又一遍地将已经早
我到校的另外四个黑五类押着走上走下。
  「鲁小北,快点!就你他妈的屄的来的最晚。」汪海龙大声地冲着我叫唤。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我想还嘴,但嘴角动了一下,没有出声。我走过去,便
被汪海龙等二人揪住。我想表现出一点不服气的样子,以保留点面子,但看看其
他的四人正象个布娃娃般任人摆弄着,又嗅到今天的气氛,便没敢怎么,而也和
他们一样,任汪海龙等人对我揪过来揪过去。
  在一次押我下台时,因为汪海龙耸我的力太大,使我一脚踩空,全身向前裁
去,一只脚踩到一名小个子女同学的脚上,而我正欲向前跌倒的头,则又撞到那
女生的脸上。那女生尖叫一声,毫不犹豫地扬起手,「啪!」地一下,不偏不斜,
正打在我的左脸上,打完,她还不忘骂了一句:「地主狗崽子!」
  我还没完全进入到挨斗的角色,让一个小女生这般打嘴巴,还无法忍受,便
奋力挣脱汪海龙扭住的我的手臂,一把将那女生仍然扬着的手抓住……
  「地主崽子要耍流氓!」
  「鲁小北不老实,把他捆起来!」
  几个红卫兵喊起来,让原本就迟疑着不知该不该出手的我更加地迟疑,很是
狼狈地将那只手放开。我的双臂再一次被汪海龙等紧紧地扭住。
  这一下,很快让几分钟后即进到教室的班主任侯茹得知。她原本就不放心我,
这下更是加重了她的担心,于是她很是气愤地命令我在几排课桌的中间空地上撅
着,然后她坐下来,用教鞭一下一下地打着我从背后高举着的手臂,一句一句地
教训着我,每教训一句,就要我回答一遍还敢不敢呀,认罪不认罪呀等等。
  教室里空地不大,撅着的我身边全是围观的同学,近到好多人就蹭到我身上
在那围观,我很怕即是班主任又是造反副司令的侯老师,老实地按照她的问话一
句句应着。
  这时,刚才那个被我撞了一下的小个子女生,还挤到我的面前,又一次抡起
手,「啪!」地一下,打了我一个更响亮的嘴巴。
  这第二次挨嘴巴,我一动也没敢动,仍旧倒背着手撅着。
  大概这第二次挨嘴巴我没动让侯老师放了心,于是她对着赵小凤说批斗会可
以开始了。
  正式批斗开始前,我们五个挨斗的,还有十名押解的,在教室的后面站好,
等待主持人的命令。前者五人全都羞的大低着头立正站好,后者十人则分站在我
们身后,互相地看着,有的还小声地嘻笑着,也有的则在我们背后小声地警告:
「老实点,让你撅高点,不老实的话,把你按到脚面上去。」
  指导员——也就是我的邻居赵小凤——宣布将地主阶级的狗崽子们带上来时,
那十个红卫兵同学,便两个对我们一个地将我们押到讲台上来,一字排开,把我
们的头用力向下压去,同时将我们的双臂从背后向上托举,使其直直地向后上方
伸出,然后例行公事一般地将我们的双腿踢了几下,使其紧紧地并拢,他们就下
去回到他们的座位上去了,我们五个便象已经听到「各就位」口令的游泳运动员
一样,做着那样奇怪的动作,又象是被施了定身法似的,一动不敢动地撅在讲台
上,开始挨批斗。
  至于批斗的内容,几乎是千篇一律,最先全是极其空洞的革命口号而已。象
什么不忘阶级苦呀,牢记血泪仇呀,农民阶级如何在解放前吃苦受累养活了地主
富农呀,地主资本家又是如何地剥削压迫贫下中农呀,如何听毛主席的话呀,如
何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呀,等等等等。
  尽管那时年轻,身体柔软性好,撅着这样挨斗,时间稍长,还是很累的,但
更难受的到还不是这个,而是当着全班男女同学的